第96章 第 96 章

因为刚才一番争斗,秦越从头到脚都很狼狈,甚至还有几分衣衫不整的味道,齿关紧咬似在忍痛,可双目却淬着灼人心的烈火,藏着几分骇人的凶悍。

可又在看见他的那一刻,满眼的火势如遇春风化作微雨,瞬间安宁下来。

然后,她用那双漂亮的眼睛望着他,仿佛在告诉他,请相信她,她会帮他。

苍茫的雪带着沁凉,吹拂着张福沅的衣袍。

高阔的蓝天之上,有数道澄澈的光芒从云层间折射而出,驱散盘踞数天的冬雾,将这片大地上的一草一木都照得那么清晰,仿佛一眼望去,就能完完全全看见它本真的样子。

沉默片刻,张福沅挪脚,转身往里走去,丢下一句:“进来。”

两侍卫瞪大眼:“张大人,这是秦家的……”

“张大人还不知道我是谁么?你们只需照做,赶紧放开我。”时间紧迫,不容浪费,秦越立刻打断他们。

两侍卫只好放人,等秦越入院后,他们再次闭上木门,清理院前乱七八糟的脚印。

张福沅步子很快,秦越只得提裙小跑着追上去,她实在有太多太多问题要问,太多事情要说。

她已经不想再管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恶化到哪副田地,她只知道,在生死利益面前,绝不能扭捏犹豫。

如今她迫切地想证实那些骇人的猜测,她需要张福沅亲口说一个“是”字。

可张福沅只大步往前走,瞧着是不想同她说什么。

秦越有些急了,追着张福沅拐过一个游廊,正要开口询问,眼前就出现一个半掩着门的堂室,左右客座分别坐着两个人,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

秦越定睛看清堂坐之人,霎时呼吸一滞,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好了,这下不用张福沅回答她,答案已经摆在她面前了。

堂右之位,灰发苍苍,是活生生的陈书旸!

那个被皇帝下敕令诛九族,由张福沅亲自督杀,本该弃骨于乱葬岗的陈书旸,现在就在这坐着,手里还端一杯冒热气的茶。

此刻陈书旸看着她,目光是平和的,是历尽沧桑与生死后的豁达坦然的平和。

即便如此,他身上仍旧有一股怎么磨也磨不灭的权臣感,那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寒士在绞尸机一般的朝堂中活过一甲子,最终站上权力顶峰,又以无以伦比的刚克决断,数次力排众议、数度九死一生执行各种改革之人。

而这样气度的人,堂右还坐着一位,正是那个风评极差,一向被视作半疯半癫、顽固老学究的公上方。

此刻,公上方浑身上下哪里还有什么爱种葱姜蒜,又挨个起名的荒唐感?

他坐那,仿若一柄绝世之剑,哪怕尘封千年、剑匣已然锈迹斑斑,可一出鞘,仍然锃亮如新、宝光四溢,连他贴着骨头的皱纹与干燥的白发都掩不住的光华万千,举手投足都是一副运筹帷幄、纵横天下的谋士之姿。

此刻他似笑非笑的看着秦越,不露态度。

秦越根本顾不得堂上二位怎么看她,她只觉得心惊肉跳,蓦地侧过头看向张福沅:

“好一个金蝉脱壳之策,好一盘颠倒黑白之棋!”

这盘棋中,关窍就是陈书旸的死。

陈书旸这几十年来,推行了不少医官下乡这类造福民众的事,在百姓之中声誉颇好,也受朝中清流爱戴,此为民心。

陈书旸死,张福沅失民心,才有先前国史院的人上门声讨、百姓也来鼓掌的事。

其次,陈书旸看重联姻结权,他的夫人就是当今吏部尚书曹堇年的胞妹,他大女陈琦芸是刑部尚书郑雍独子的爱妻。

加上陈书旸入朝四十年,官宦之路的足迹遍布大乾各地,结识了不少莫逆之交。

联姻与同袍,此合为人脉,陈书旸死,张福沅就将这些人脉放在了自己对立面,使他在整个大乾的权力网络中处于不利地位。

其中当以曹堇年最憎恨张福沅,他胞妹作为陈书旸夫人,因张福沅的嫁祸而在九族之刑中丧生,他合该与秦、袁家联手,在科考与官员选拔上孤立张福沅。

这样一来,陈书旸死后,张福沅唯一得到的,就是刑部尚书郑雍。

这还是以他独子之妻陈琦芸是否在“九族之列”为威胁,逼迫郑雍作的妥协。

如此,这棋盘上,就只有张福沅、王大海、顾尧、郑雍为黑棋,其余周遭都是白棋或灰棋,形势严峻。

可若陈书旸不死呢?

那所有因陈书旸一家的死而憎恨张福沅的人,瞬间就成了他手中的白棋,张福沅不仅能得到曹堇年、郑雍,还能得到陈书旸遍布大乾的人脉。

这么看来,当初张福沅允陈琦芸在她妹妹出棺路上闹事,恐怕就是想打消众人疑虑,防止有人怀疑陈书旸之死。

此外,冬闱状元李元洪,这个名字她总觉得在哪见过,现在忽然就想起来了。

她被绑到张府的头几天,张福沅不在家。而回来那天,他把她叫去书房,那时候她看见张福沅正悬腕写信,信上三字或两字一行,第一个就是“李元洪”!

敢情这回走马上任的人才,都是张福沅定夺的!

一盘死棋,就以这极危险的一招,被盘活了。

秦越胸腔沸腾,虽能猜出陈书旸不死,可心头仍有千百个疑问争先恐后地往上蹿——

譬如,张福沅是何时与陈书旸商议好的?又是哪来的胆量敢如此铤而走险,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保陈书旸一家?是否想过败了会如何?

救陈书旸是张福沅决定的,还是公上方操盘的?如果公上方是这一盘大棋的主谋,是他作中间人将所有人都拖入了他的棋盘,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所有参与这场谋划的人,冒着皇帝震怒,搭上九族之命,仅仅是为救个良臣或亲人,仅仅是为了其手中的人脉?

这绝不是划算的买卖。

他们身在漩涡中央,个个都是人精,岂会不知袁家秦家皇帝皆虎视眈眈,将人藏在京城定会有暴露的一天,可他们还是下了这步棋,为什么?

秦越苦思冥想,忽又想到一件事——公上方是太傅,当今小太子是他一手教养大的。

满腹疑云瞬间一清,秦越惊地倒退一步,瞪大眼看着张福沅:

“你……你们想谋反?你们想,想扶小太子上位,挟天子以令诸侯?”

这样,让新上任的皇帝颁一道旨,为陈书旸平反,讲一出“拼命护忠臣”的故事,百姓第一个高兴,此得民心。

破旧迎新之际,以强硬手段除掉袁、秦两家,也是水到渠成。

秦越话一出,公上方与陈书旸那波澜不惊的面庞同时露出讶异,似是没想到就这几秒间的功夫,他们计划竟然已被一个女子看破。

公上方看着秦越,含笑的眼逐渐涌起杀意。

张福沅神色仍旧是淡淡的,没回答秦越的话,只是沉默着往前走了一步,将秦越挡在身后,隔断了公上方咄咄逼人的目光。

秦越看见三人各异的表情,心中已有了结论。

紧接着,又有一个新的疑问升起。

她一步从张福沅背后出来,看看陈书旸,又盯着公上方:

“你们有民心、有文臣,可独独少了最重要的兵权,如何反?”

公上方听罢,笑里藏刀的眼一眯:“你倒是不怕。”

而后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张福沅一眼,又对秦越道:“好,既你都猜到这里了,那本官给你个提示。你说的不错,谋反最关键是要有兵权,那谁有兵权谁就谋反。”

陈书旸最后一句话很拗口,秦越反复品磨,数刻后,忽然心头一震:

“你的意思是…设计我爹谋反,再趁乱弑君?然后顺理成章擒拿逆贼、扶新帝上位?”

公上方捋着胡须,没应答,只看着张福沅,眼中意思很明显:你说说,这人能留吗?

秦越慢慢消化了这场诡谲大胆的计策,心头骇浪一层更比一层高,继续分析道:

“以我爹的秉性,他将此处围起来瓮中捉鳖,绝不是为了致你们于死地,而是想以此为筹码控制你们。所以他大概率会与你们谈判,同时还会将皇上叫来。而你们等在此处,就是为了取我爹和天子之命,死无对证后再讲出那套捉拿逆贼之言论,而我爹私自召集三卫所这一疑点,就是他谋逆的最好证据!”

她极力压抑着自己不要显得太激动——

这虽是极其危险,可一旦赌赢了,那朝中权力将会彻底翻转,袁观生那疯子死期也就到了。

如此她也不用往边疆跑了,只今日一战,是生是死,马上见分晓。

她今天来,本就是想打着亲人的名号接近并刺晕秦延俊,再以秦延俊的名号号令他带来的兵将,为张福沅他们争取一线生机。

如今既然是走这个计划,那秦延俊就交予她来刺杀——整个曹府,恐怕也只有她这个嫡亲女儿能近他身了,她若来助力,他们的胜率将会大大提升。

秦越在心中拟措辞,准备说服他们与她一起行动。

可理由还没编排好,一直在旁边喝茶的陈书旸,忽然苦笑着摇摇头:

“这点你猜错了,今日使臣来朝,我们不会在今日谋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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