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贵妃跟随周忠庆来到勤政殿时,便已看见跪在地上的潘裕昌,圣上一怒之下将桌上的杯盏掷了出去,正中了潘裕昌的脑门,片刻间,血流如注。
越到了大厦将颓之时,潘贵妃的心里倒更多了几分镇静,依照往日的规矩俯身叩拜道:“臣妾参见皇上。”
明帝可以对潘裕昌不讲情面,却无法对潘贵妃狠下心肠,只将那血书甩了过去,言语之间尽是冷意:“你看看你们姑侄二人干的好事!”
潘贵妃抬手将那血书拿了过去,便知道是吴夫人出卖了她,事到临头,仍旧为自己诡辩:“吴氏所书,皇上不过看了几眼,便断定乃臣妾所为,半分也不肯听臣妾解释了么?”
"朕命人将吴氏看押之时认罪的笔迹拿来比对过,确是其本人所书,且那段时日吴氏频繁出入你的宫禁,你还想抵赖不成?"
"吴氏为臣妾表姐,多次出入只为求得臣妾为她独子向圣上求情,臣妾深知后宫之人不该干预前朝政事,屡次推拒了她,不料她竟生出这般恶毒心肠,临死之前也不忘构陷臣妾,望圣上明察。"说罢,又磕了头。
章拓冷声问道:“敢问贵妃娘娘如何得知吴氏已死?适才并无人说吴氏已死,这血书也未曾提及一二,难不成当真是贵妃娘娘派人灭了口?”
潘贵妃心中有一瞬的慌乱,很快又理清了心绪,抬眸间净是多年身居上位的威压,冷嘲道:“章大人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本宫再如何,也有些自己的耳目,知道这事儿并不稀奇吧。”
潘裕昌此时低声道:"禀圣上,娘娘记挂同吴氏的姐妹之情,便私下了吩咐了侄儿悄悄在路上打点,希望能让吴氏少受苦楚,不料却引得章拓大人误会,都是臣的罪过,请圣上不要冤枉了娘娘。"
姑侄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把自己摘了个干净。
好在章拓备有后手,说道:“当日吴氏府中查抄出来的书信,并非齐王侧妃所写,一则字迹对不上,二则这所用纸张也并非齐地所用的苎麻纸,倒是皇宫大内中善用的青檀木所制,且那纸张上所用的墨乃是徽州进贡给圣上的松烟古韵,遇水后不消不散还会散发阵阵松烟味儿。”
章拓说罢后,又盯着潘贵妃的眸子道:“那松烟古韵是难得的极品,徽州近年无产,只在三年前圣上亲自将唯一的一品赏给了贵妃,贵妃喜爱至极,又因着自己不善笔墨,怕辜负了此等珍品,亲自向皇上讨了恩典,送给了潘大人,是与不是?”
潘贵妃的脸色终究是暗了下去,颤着双唇不知如何言语,圣上眼中更是流露出浓浓的失望,那眼神中的霜寒之意在这盛暑的天气竟叫她遍体生寒。
潘裕昌知道如今这罪名已是板上钉钉的了,谁能想到这样精密的安排最终会败在一品墨上,只得跪趴着向前道:“圣上容禀,都是臣利欲熏心,开了那金满堂意欲以此讯息从诸位大臣处骗的钱财,并未窥视朝政勾结藩王之心,请皇上明鉴,姑母...姑母也只是不忍唯一的侄儿失了性命,才会一时糊涂,绝非存心背弃皇恩,请圣上切勿因臣之过累及姑母,臣愿一死以保姑母无虞。”
说罢,横了心撞了勤政殿的柱子,本就受了伤的额间顿时血流满面,不消片刻便已没了呼吸。
潘贵妃哀恸不已,抱着潘裕昌的尸身哭得梨花带雨,皇帝狠了狠心道:“将潘裕昌的尸身扔去乱葬岗,潘贵妃褫夺封号,幽禁于长乐宫,亲近者全部杖杀。”
宠冠后宫的一代贵妃就这样被君王废弃了,一时间后宫众人心绪不一,拍手称快者有之,推己及人者有之,这重重深宫中,倒不知谁能笑到最后了。
入夜后,潘贵妃素服披发地跪在自己殿中烧纸,随着脚步声逼近,抬眸便看见眸色深沉的帝王,她一如过去一般,漾起了些许微笑道:“圣上来了,自己坐吧。”
说罢,低着头自顾自地烧纸,火光映照在那如玉的脸庞上,竟让明帝想起了刚纳她为侧妃入府的时候了,那样的温柔小意柔情缱绻。
只是事到如今,都再回不去从前了,夫妻一场,明帝不想让她做个枉死鬼,便将袖间带来的物证都搁在了她的腿边,说道:“这是卢铮和段翊寻来的潘氏通敌叛国的罪证,南边和北境你们潘氏一族都没少折腾。昨夜他们二人找到朕,想于今日在众位大臣面前揭穿你,朕念及多年夫妻恩情,不想让你身死之后为天下臣民唾骂,便出手拦下,保全你的体面。”
潘贵妃淡淡地笑了,说道:“原来圣上今日来是送臣妾上路的。”
她笑得淡然,明帝却有些恼怒,俯下身子捏着她的脸道:“你跟随朕多年,朕自问待你不薄,后宫之中论及恩宠谁能越过你去,你为何要如此行事?你置朕于何地!”
说罢,狠狠地甩开了潘凝艳,她就那般柔弱地俯于地上,竟忽而笑出声来,那声音中格外凄婉:“恩宠?敢问圣上我侍奉你多年,宠冠后宫,怎的迟迟不曾有孕呢?太医总说是当年与还是王爷的圣上游历民间时,遇刺挡剑以致小产,所以多年来再未有孕,可那此刺客当真是先太子所为吗?”
明帝未曾料到她竟然会知道这一层,当即哑口无言。
潘凝艳渐渐直起身来,走到明帝身边轻轻抚摸他的脸颊道:“圣上怎么不说话了?如今连骗一骗臣妾也都不肯了吗?你不肯说,便让臣妾替你说,你与先太子争储君之位落于下风。当时臣妾父亲官位虽不高,却掌握京畿防务,眼看着臣妾与先太子胞弟燕王定下了婚约,你唯恐先太子一党做大做强,你无计可施,便趁宫宴之时,遣人推我落水,你又恰恰好出现在那里以身相救,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你的侧妃。”
她笑得哀戚眼中闪着水光,又继续说道:“成婚之夜,你发现我已非完璧,却也不责怪我,依旧对我宠爱呵护,你比燕王待我更好,我当时不过十六岁哪里能抵抗这般柔情,深陷其中难以自拔。直到太医诊出我有孕,你怕是从那时就怀疑我腹中子非你亲生,费尽周折策划了这么一场刺杀,杀了我的孩子,又牵累的前太子失了先皇欢心,一箭双雕,真是好心计啊。”
说着笑着,她眼中的伤心裹挟着颗颗泪珠连片地坠落下来,揪着明帝的衣带悲戚道:“你可知,那是你我的孩子啊!你是他的亲生父亲,你怎能这般心狠!你夺位成功后,又记恨我父亲曾依附过先太子,你又暗地里一杯毒酒刺死了他!这些就是你的恩宠!”
明帝久久不语,看着她癫狂的样子,心底那点愧疚浮了起来,低哑着声音说道:“是我对你不起,可我的母妃惨死在先皇后手中,我的妹妹被和亲北夷,不过一年便已香消玉殒,我同先太子一脉仇深似海,杀母害妹之仇我怎能不报?”
说罢,伸出手把潘凝艳揽在怀里,沉痛道:“可凝儿,我是真的喜欢你,抛却那些利用和伤害,我是真的爱你,你父亲他首鼠两端,一边攀附着我,一边又跟燕王勾连不清,我若不早早除了他,焉能活到今日?我知我欠你良多,这些年无论你如何嚣张跋扈,你那侄儿如何枉顾法纪卖官鬻爵,我都宽纵了。”
"可朕终归是一朝天子,你们行径越发张狂,竟暗中协助燕王起事,南边勾结南越,北边又串联西戎,朕岂能容你们这般颠覆朝廷社稷,将大豫臣民的生死弃之不顾,朕先为天子,后为你的夫君,自当以江山为重。"
潘凝艳无声地笑了笑,泪水一滴滴地落在那龙袍之上,趁明帝不注意,将头上的一枚银簪拔下插在了自己的心口。
明帝扶着她倒在了地上,帮她捂着那流血的伤口,慌张道:“凝儿,凝儿...传太医,我替你传太医。”
潘凝艳伸出带血的手为明帝擦拭了他脸颊上流下的泪,虚弱地笑了笑,说道:“罢了,罢了,圣上不必传太医了,妾心存死志,大罗神仙也难救,这一世你我姻缘不过是一杯掺了毒的美酒,引人沉沦又要人性命,愿来世各不相干,再无怨由。”
说罢,手重重垂落下去,双眸也紧紧闭合,只余明帝一人心碎神伤。
明帝顾念着往昔的夫妻恩情,到底是恢复了潘贵妃的尊号,谥为"惠敏贵妃"陪葬于贵妃陵中,还辍朝七日以尽哀思之情。
秋水楼中,段翊不禁感叹:"真没想到,咱们这位皇帝陛下竟然还是个情种呢,啧啧啧。"
桑云笺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人都死了,做这幅痴情模样给谁看?明知她是祸国殃民的奸妃,还肆意包庇,全了她的身后名,昏君!”
段翊着急忙慌地去捂她的嘴说道:“我的小姑奶奶,这可不是咱们南境,这是汴京,天子脚下,你说话好歹有些顾及吧,当心让人给你抓走了!”
傅靖姮看着好笑,说道:“段世子不必多虑,此处秋水楼是我的产业,今日已闭店休息,没有旁的人进来,大家尽可以自在说话,不必拘束。”
桑云笺冲傅靖姮笑了笑,又斜睨了一眼段翊,痛斥道:“胆小鬼。”
倒是卢铮看出这二人之间有些不同寻常,故意说道:“听闻最近乐安郡主那小丫头缠你缠得厉害,还时常找桑姑娘切磋?”
这事儿傅靖姮倒是未曾听闻,好整以暇地看着段翊,段翊被这夫妻俩盯得浑身不自在,又看桑云笺神色有些暗淡,忙撇清关系道:“我跟乐安一清二白,绝无什么旁的,只是她死脑筋不肯罢休罢了,三脚猫的功夫,非要云笺同她比武,闹得我们不得安生。”
话音刚落,便听见一脚踹开大门,一位红衣少女挥舞着鞭子冲了进来,目光锁定段翊便道:“好你个段翊,竟敢这般诋毁我!你说谁三脚猫的功夫呢?我今天非得打得你满地找牙,否则你就不知道姑奶奶的厉害。”
说罢,二人便缠斗了起来,这乐安郡主武功自是不敌段翊的,只是傅靖姮冷眼看着,觉得她的鞭子使得灵活,段翊有些怕伤着她,只得来回闪躲。
桑云笺无心关注这二人,此次来京便是为了兄长伸冤之事,圣上终究是已经惩治了背后之人,又命人为她兄长正名,来此一趟,任务圆满,她已无意在此逗留,起身道:"我来京数日,有幸结识傅姐姐和卢将军,只是现下一切尘埃落定,我也该回南境了,山高水长,咱们有缘再见!"
傅靖姮和卢铮望着这飒爽女子离去的背影,各有所感。
段翊看桑云笺离开,忙摆脱乐安郡主追了过去,乐安也一并跟了去,三人你追我赶走走停停的,倒是傅靖姮心中感慨道:“也不知这段世子能不能抱得美人归啊?”
卢铮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道:“我觉得能,阿姮要不要与我赌一赌?”
"赌就赌,既然你觉得能,那我赌他不能。"傅靖姮笑着说道。
二人闲来无事,游荡在汴京的大街上,当真是自在得紧。这样逍遥的日子可不多见。
正想好好享受一番,便被人给打破了,原是齐王的亲随来唤卢铮去一趟,金满堂的事儿结清,齐王自然无罪释放,依旧是大豫最尊贵的亲王,他派人相邀,卢铮自然不能推拒,那亲随极有眼色,见傅靖姮也在便道:“夫人也可一同前去,我家王爷多年未见卢将军,很是想念。”
他如是说,二人相视间只得跟着前去,傅靖姮不知就里,只以为是寻常的相见,倒是卢铮做贼心虚,心下已有了些分寸。
一进府邸,傅靖姮便被吴侧妃拉过去说闺房话了,卢铮心知是齐王的安排,便进了书房。
书房中,齐王摆弄着棋子,正眼也未看卢铮一眼,卢铮也不敢有怨言,本就是他自己先要利用人家齐王的,说来这齐王是王爷不假,还同他姑丈穆定邦自幼交好,关系非比寻常,算是他的长辈了。
晾了卢铮好一会儿,齐王才算出了那口恶气,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你这个臭小子,本王刚一回京,就掉进了你的八卦阵,平白给你当了回枪使,待到日后见了定邦,必定要他好好治治你。”
卢铮见齐王肯与他说话,便知道他已消气了,忙赔着笑脸过去道:"姑丈常说,齐王殿下是诸王之中最宽厚仁义之人,幼年时,我们这些小孩儿哪个不曾吃过您府上的点心,爬过您府中的树,若不是时势所逼,晚辈也不敢把主意打到您的身上啊,个中情由齐王殿下一想便知。"
齐王也知唯有他出首那血书才是最名正言顺的,否则天子多疑,大家都受猜忌,好在雨过天晴,也不需跟这些毛头小子计较了,说道:“你倒是会恭维人,来来来,陪本王下一局,数日不下了,手痒了。”
几盘棋局下来,齐王意有所指:"你如今的棋风倒是比从前稳妥不少,杀伐之气仍在,却已隐藏在防守之势中,想来这几年跟着你姑丈在甘州历练,颇有收获吧。"
卢铮慨叹道:“边关风沙,吹散了从前的鲁莽无知,驰骋沙场,也明白武力非克敌制胜之法宝,自然这行事作风也不同以前那般横冲直撞。”
"你能如此想,便不辜负你姑丈的一番调教,我看你年级虽轻,却是个可造之才,来日未必不能成为穆定邦那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大将军。"齐王称赞道。
"将军不将军的,非我所求,只愿能以此身保境安民,便算得上不负此生了。"卢铮缓缓说道。
一旁闺房中的吴侧妃感念卢铮两口子临危之际送来的血书,对傅靖姮更是热情地不得了,寻了好多珠钗首饰备了满满一箱子要送给傅靖姮。
傅靖姮哪里敢收,忙道:"侧妃娘娘不必这般客气的,都是我家夫君的主意。"
吴蕴自然知道这是卢铮的主意,只是她一个妇道人家也没法去给卢铮送什么,总归有王爷打点,用不着她费心,可傅靖姮这边她是定要好好谢谢的,笑着说道:"姮娘,你们夫妻二人出手相助,王爷这才平安躲过一劫,要我如何谢你们都不为过,只是这次来京匆忙,带的不多,就这些盼你收下,莫要嫌弃才是。"
她说得诚心,傅靖姮也不好推拒,便道:“多些娘娘赏赐。”
"生分了不是,我见姮娘亲切,姮娘叫我一声蕴姨便是,何必娘娘来娘娘去的呢。"吴蕴这般说道。
"您这般年轻。我怎能叫您蕴姨,不若叫您姐姐好了。"
只见吴蕴掩唇笑道:“按理说,我家王爷与你夫君的姑丈有兄弟之谊,也可算是你夫君的长辈,你若是叫我姐姐,岂不是差了辈分?”
傅靖姮素来在这些辈分上弄不清楚,如今也没人跟在身旁,便就出了这般笑话,脸颊一红道:“是我失礼了,那就多谢王爷和蕴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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