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之后几天,那扇偏门每到夜深人静时,都会悄悄打开。

那个哑巴书生,林晚从原主残存的记忆角落里搜刮出一点印象,似乎是王府里一个负责洒扫后院藏书阁的哑仆,叫什么她不知道,下人们似乎叫他“阿默”,总会带来一点东西。

有时是半个窝头,有时是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有时是一小包被仔细包起来的、治疗外伤的劣质草药粉末。

他每次都是匆匆放下东西,有时会快速看她一眼,那目光依旧是清亮的,带着询问和鼓励,然后便悄无声息地离开。偶尔,他会在离开前,用手指在灰尘上写一两个字,“药”、“吃”、“暖”。

林晚的身体在极其缓慢地恢复。流产后的血渐渐止住,小腹的剧痛转为绵长的隐痛。靠着那点可怜的食物和水,她吊住了命。

阿默带来的草药粉末,她小心地敷在身上被石板磨破的伤口上,虽然聊胜于无。

更多的变化发生在心里。最初的绝望沉淀下去,转化为一种极具韧性的东西。

她开始利用一切清醒的时间思考,思考这个王府的格局,思考赵珩和柳如烟的弱点,思考自己尚书府嫡女这个早已名存实亡的身份还能榨出多少价值,思考原书里那些一笔带过的、关于朝堂局势的边角料信息。

她知道,仅仅活着不够。要想不再次落入任人宰割的境地,她必须拥有力量。

被关祠堂的第七天夜里,阿默照常送来一碗薄粥。林晚接过粥碗时,因为虚弱,手晃了一下,几滴粥泼出来,溅在她破烂的衣袖和手腕上。

阿默本能地伸出手,似乎想帮她擦,又在即将碰到她时赶紧缩回,头垂得更低,耳根泛起一点红。

林晚没说话,慢慢喝着粥。粥很稀,但温热。喝完后,她将碗递还。阿默接过,转身欲走。

“等等。”

阿默背影一僵,停住了脚步,却没回头。

林晚看着他那瘦削却挺直的背脊,慢慢开口“你识字,会写,不是普通的杂役。为什么在这里?”

阿默的背脊似乎更僵硬了。

林晚不催他,只是靠着供桌,静静等待,长明灯的光将他沉默的影子投在了墙上。

过了许久,他缓缓转过身,依旧没有抬头看她,而是再次蹲下身,用手指在积灰的地面上书写。

指尖划过,灰尘让开,露出下面青黑的石板,字迹比往日任何一次都要工整,缓慢。

“家道中落,得罪权贵,为奴避祸。”

十二个字。

林晚看着那十二个字,又抬眼看他低垂的、苍白的侧脸。避祸?避到什么程度,需要在一个王府里装哑巴做最低等的杂役?

“你想离开这里吗?”她问。

阿默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抬头看向她。这一次,他的眼睛不再是清亮的平静,而是掀起了波澜,有惊愕,有一丝瞬间燃起又被他强行压下的渴望,还有深切的恐惧。

他飞快地摇头,又急急地在地上写:“危险,勿念。”

写完,他像是被什么追赶一样,仓促地站起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向那扇偏门,消失在外面浓重的夜色里。

林晚看着地上那急促的“危险,勿念”,再看看那扇紧闭的偏门,良久,扯了下嘴角。

危险?她经历的,难道不是危险?

勿念?他念了,不止一次。

这个哑巴书生,身上有秘密。但他眼底那瞬间的渴望,她看到了。

也许,在这座冰冷的王府里,她并不是完全孤身一人。

接下来的日子,她继续沉默地“养伤”,忍受着每日只有一顿馊饭的待遇,忍受着看守婆子不时的冷嘲热讽。

赵珩和柳如烟似乎彻底遗忘了祠堂里还有她这么个人。只有阿默,依旧在深夜送来一点微不足道的食物。

她不再问他什么,只是每次接过东西时,会低声说一句“谢谢”。阿默也依旧沉默,只是放下东西就走,偶尔写的字,变成了“小心”、“快了”。

快了?什么快了?

没等她想明白,转机悄然到来。

那是一个阴沉的下午,看守祠堂的婆子不知为何离开了片刻。

偏门再次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阿默,而是一个面生的、穿着体面些的婆子,神色有些紧张,手里拎着一个小食盒。

“王妃,”那婆子压低声音,快速道,“老奴是尚书夫人暗中安排进来的。夫人知道了您的事,心急如焚,但王爷看管得紧,实在无法明着救您出去。夫人让老奴传话,让您千万忍耐,保重自身。这里有一些点心药材,您藏好,慢慢用。”

说着,快速将食盒塞到林晚身边。

尚书府?那个在原主记忆里,因为嫡女不得宠而日渐冷淡,甚至有些埋怨原主不争气的尚书夫人?那个在原书里,对女主遭遇不闻不问,最后甚至差点和女主划清界限的尚书府?

林晚心中冷笑,面上却适时地露出激动、委屈的神色,眼圈一红,哑声道:“母亲……母亲她终于……”

恰到好处地哽咽住。

那婆子见状,似乎松了口气,又叮嘱两句“千万小心”,便匆匆离去。

食盒里是几块点心和一小包上好的止血补气药材。点心林晚没动,只将药材仔细藏好。她看着那婆子消失的偏门方向,神情冰冷。

尚书府这时候递来橄榄枝,是知道了赵珩对她下死手,怕她真死了,最后一点维系王府关系的纽带也没了?还是朝堂上风向有变,赵珩处境微妙?

不管是什么,这都是一个信号。一个外面局势可能正在变动的信号,也是她可以利用的缝隙。

她想起阿默写的“快了”。

也许,是真的快了。

又过了几日,王府前院似乎隐约传来喧闹声,持续了小半日。祠堂这边偏僻,听不真切,但看守婆子们交头接耳时脸上那点微微的兴奋和紧张,林晚看在了眼里。

深夜,阿默再来时,带来的不是食物,而是一小卷油纸仔细包着的字纸。他依旧不说话,只是将纸卷塞进她手里,然后用手指,在地上写了四个字:“时机将至。”

写完,深深看了她一眼,那清亮的眼底,有光在跳动。

林晚握紧那卷纸,看着他消失在门后。祠堂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她的心跳,在死寂中砰砰作响,越来越重,越来越急。

她慢慢展开油纸,里面是一张不大的纸笺,上面是略显潦草的字迹,写的是近日朝中发生的一件大事:北方边境突发战事,主帅不力,连失三城,龙颜震怒。

靖王赵珩,作为曾经在军中历练过、有过战功的皇子,被不少朝臣推举,欲请命前往督军。

而纸笺最下方,还有一行更小的字,墨迹很新:“王与侧妃,因举荐人选,午后争执。侧妃泣,王怒,摔盏。”

林晚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北方战事,赵珩可能离京。王府内部,因为这件事,赵珩和柳如烟之间,似乎也产生了裂痕?

她想起原书剧情里,赵珩确实在某个时间段离京办过差,但书中一笔带过,主要剧情仍集中在王府内宅对女主的折磨上。

而柳如烟,作为本书最大女配,除了陷害女主,似乎也一直在暗中为自己和家族谋取利益,甚至……隐约有插手赵珩政.事的迹象。

一个疯狂的念头,顶开她心底冻结的土壤。

或许,她等待的,不止是离开祠堂的时机。

她将那纸笺凑到长明灯焰上,火苗迅速蔓延,纸笺化为灰烬,簌簌落下。

靖王府的祠堂,关不住她了。这吃人的牢笼,这尊卑的桎梏,这施加于她身上所有的痛苦和耻辱……

她都要一一讨还。

从这座王府开始。

她抚过藏在袖中的那包药材,又想起那半块硬馍,那三个灰扑扑的字,那盏深夜准时出现的、温热的薄粥,和那双清亮的、沉默的眼睛。

活下去。

然后,把这个世界,捅个窟窿。

她开始更仔细地观察,观察每日来送饭的婆子换班的时辰,观察偏门外那条通往杂役院的狭窄甬道在哪些时段人迹罕至,甚至,观察长明灯灯油的消耗速度,推测大致的时间流逝。

她把尚书府偷偷送来的那包上好药材,分出一点,混在阿默带来的劣质药粉里,小心地内服外敷。身体的底子似乎被那致命一脚踹垮了,恢复得极慢,但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要命的虚冷,总算被压下去一些。

更多的时候,她靠在那冰冷的供桌腿上,在脑子里一遍遍推演。推演那纸笺上的信息:北境战事,赵珩可能离京,柳如烟的野望和随之而来的裂痕。推演这座王府里盘根错节的关系,哪些人是赵珩的铁杆,哪些人只是跟红顶白,哪些角落,可能有缝隙。

阿默依旧在深夜出现,不再只带食物,有时会多带一张小小的写着寥寥数字的纸条。

“库房张管事贪杯”,“侧妃贴身丫环与马厩刘二有旧”,“王妃旧仆陈嬷嬷,浣衣处”。信息零碎,不成体系,却像一点点的微光。

林晚从不问他如何得知这些,只是每次接过,低声说“多谢”,然后将那些纸条就着灯焰烧掉,灰烬捻碎,混入香炉。

阿默也依旧沉默,只是在她看纸条时,会静静站在阴影里,目光偶尔掠过她瘦削却挺直的脊背,那清亮的眼底,有什么东西在沉淀,越来越深。

时机,在半个月后的一个清晨,猝然而至。

送来的不是馊饭,而是一碗勉强还算温热的清粥,甚至配了一小碟咸菜。

送饭的婆子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怜悯的神色,干巴巴道:“王爷吩咐了,王妃身子既不好,便挪回西院将养吧。祠堂阴寒,不宜久留。”

挪回西院?那个她嫁进来后住了三年,却从未觉得那是“家”的冷清院落?

林晚垂下眼睫,由着两个粗使婆子半搀半架,将她从祠堂的青石板上弄起来。双腿软得如同面条,眼前阵阵发黑,她咬紧牙关,将全身重量都压在婆子们身上,一步一步,挪出那间困了她近月的阴森祠堂。

阳光刺眼,已是初夏,庭院里的草木葱茏,生机勃勃,与祠堂里的死寂霉烂恍如两个世界。

西院果然还是老样子,或者说,更冷清了。家具上蒙着灰,院里只有两个面目模糊的老婆子在洒扫,见她回来,也只是远远行个礼,便低头做自己的事,好像她是个不该出现的幽灵。

也好,清静。

林晚躺在那张冰冷的、属于“王妃”的雕花拔步床上,闭上眼。身体叫嚣着疲惫和疼痛,脑子却异常清醒。

赵珩为什么突然放她出来?是因为要离京,不想背上“虐杀正妃”的名声?还是尚书府那边使了力?或者,仅仅是因为柳如烟又吹了什么风,觉得把她关在偏僻西院,眼不见为净?

不管是什么,出来了,就是第一步。

她需要尽快恢复体力,更需要,抓住王府内部因赵珩即将离京而产生的权力空隙和人心浮动。

挪回西院的第三天,柳如烟带着丫环,浩浩荡荡地来了。

她穿着一身簇新的水红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发髻上插着那支赵珩新赐的赤金点翠步摇,行走间环佩叮当,香风袭人。脸上是无可挑剔的娇美笑容,眼底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

“姐姐可大安了?”柳如烟在丫环搬来的锦凳上坐下,用帕子轻轻掩了掩鼻,“王爷心善,念着旧情,让姐姐回来将养。姐姐也该体谅王爷,前些日子……也是姐姐行事不妥,惹王爷动了大怒。如今北边不太平,王爷正为朝廷分忧,烦心得很,姐姐可要安分些,莫要再给王爷添乱了。”

句句是关怀,字字是敲打。

林晚靠在床头,脸色苍白,神情是恰到好处的柔弱与恭顺:“多谢妹妹关心。之前是我不懂事,惹王爷和妹妹生气。如今……如今我只想安心养病,不敢再有奢求。”

她说话间,气息微弱,偶尔咳嗽两声,将一个重病失势、心灰意冷的正妃演得入木三分。

柳如烟眼底掠过一丝满意,又假意劝慰几句,话锋一转:“说起来,王爷不日便要奉旨北上督军,这王府内务,少不得要有人操持。妹妹我年轻,怕是担不起这重任,姐姐到底是正妃,又病着……”

她拖长了调子,等着林晚的反应。

王府中馈?林晚心头冷笑。赵珩会让柳如烟完全掌家,但名义上,恐怕还得留点余地,以免吃相太难看。柳如烟这是来试探,也是来示威。

“妹妹说笑了,”林晚喘了口气,低眉顺眼,“我这般身子,哪里还能管什么事?一切但凭妹妹做主便是。只是……咳……王爷离京,府中诸事繁杂,妹妹辛苦。我虽无用,身边旧仆陈嬷嬷,倒是府里的老人了,还算稳当。若妹妹不嫌弃,让她在妹妹跟前跑跑腿,搭把手,也算我为妹妹分忧了?”

陈嬷嬷,浣衣处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原主从尚书府带来的陪嫁嬷嬷,她儿子嗜赌,欠了一屁股债,人却还算本分,对原主存着几分旧主情谊。

柳如烟挑了挑眉,显然没把什么陈嬷嬷放在眼里。一个无宠正妃身边的老奴,能掀起什么风浪?让她到自己跟前,说不定还能时刻盯着这病秧子。

她故作沉吟,随即笑道:“姐姐有心了。既如此,明日便让陈嬷嬷过来吧。姐姐好生歇着,缺什么,只管让人告诉我。”

目的达到,柳如烟又坐了不到一盏茶功夫,便施施然离去,留下一屋子浓郁的香气。

林晚缓缓躺平,望着帐顶,陈嬷嬷是一步闲棋,也是探路的石子。更重要的是,通过“推荐”陈嬷嬷,她向柳如烟,也向这王府里所有暗中观察的眼睛,传递了一个信号:她林晚,认命了,服软了,只想苟延残喘,不再争抢。

麻痹敌人,才能伺机而动。

陈嬷嬷第二日便到了柳如烟跟前听差,头几天,只是做些边缘杂事。柳如烟忙着接手库房钥匙、对牌,清点账目,安插自己人,春风得意,并未过多留意这个沉默寡言的老嬷嬷。

林晚在西院“静养”,她让仅剩的那个粗使婆子,每日去大厨房领份例时,多打听几句“闲话”。

婆子起初不情愿,林晚将腕上一只成色普通的玉镯褪下递过去,婆子眼睛一亮,态度立刻殷勤不少。

零零碎碎的消息汇拢来:王爷北上日期定了,就在五日后。柳侧妃掌家后,开始清查旧账,几个原先管事的老人被找了由头敲打。王爷离京前,似乎与侧妃又有过争执,书房里摔了东西,具体为何,下人们噤若寒蝉。

第四日深夜,阿默来了。

这一次,他没有走偏门小径,而是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西院她寝房的后窗下。轻轻叩响了窗棂。

林晚本就醒着,立刻起身,推开一条窗缝。

月光很淡,阿默站在窗外阴影里,只将一个小巧的、沉甸甸的布包递了进来。

林晚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大小不一的碎银,还有几串铜钱。钱不多,但对一个装哑的杂役书生而言,恐怕是倾其所有。

“这……”林晚愕然。

阿默飞快地用手指在外面积灰的窗台上写:“防身。收买。必要时。”

林晚心头一紧,抓紧了那包带着他体温的银钱,“你……哪来的?”

阿默摇摇头,抬眼看了看她,月光落进他眼里,他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表示,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像来时一样,迅速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林晚拿着那包钱,站在窗前,久久未动。夜风吹来,带着初夏草木的气息,却吹不散她心口那团滚烫的火焰。

第五日,赵珩离京。

王府正门洞开,仪仗煊赫。赵珩一身玄甲,英武逼人,在亲兵簇拥下翻身上马。柳如烟领着阖府有头脸的仆役在门口相送,梨花带雨,依依不舍。

林晚没有出现,一个“病重”的正妃,不出现才是合情合理。

她站在西院最高那栋小楼的窗前,远远望着那一片喧嚣。赵珩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她缓缓收回目光,落在脚下这座压抑的王府庭院。

笼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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