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猎前几日,宋安以“赏菊论诗”为名,邀朝中清流与女眷赴宴,宁王府中檐下悬满绢纱灯笼,烛火透过薄纱,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碎影。
“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陆晋安头也不抬,“别给咱家丢脸,到时候,在明面上谁也帮不了你。”
可眼下这场面,分明就是要她丢人。
酒过三巡,宋安击掌三声,侍从捧上一只鎏金托盘,盘中堆满翰林院特制的谜签。
“今日以谜会友,诸位才女不妨先来助兴,拔得头筹者,他含笑看向宋谨,“可向陛下讨个恩典。”
席间众人跃跃欲试,却见宋安亲自抽出一签:“有风不动无风动,不动无风动有风,打一物。”
兵部尚书之女沈玉璃傲然起身,朱唇微启:“是团扇。”
宋安象征性地露出赞扬的目光,随后又继续抽出一签:“小时青青老来黄,碾成末儿纸里藏,打一物。”
宋安的妹妹宋瑶故作天真地眨眼:“是茶叶呀!”随后突然看向江晚,“江姑娘想必很懂茶吧?毕竟平日里应该端茶倒水惯了。”
突然被点名江晚还蛮意外的,就是这样的讥讽之意或许过于明显了,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好自己是否要去反驳,想起早上陆晋安的叮嘱,还是算了吧。
此时倒是宋安开口打破了尴尬的局面:“既然提到了江姑娘,不如下一个谜题就交给她吧。”随后拿出签子念道:“阉人无根,何以立身?”
满座死寂。
江晚的指甲掐进掌心。
首先,别人都是猜一个物品,怎么到她这里就是主观题了?再说了,这哪里是谜题?分明是冲着陆晋安来的刀。
她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她的儿子。
她余光扫向陆晋安,此时他正垂眸品茶,雾气氤氲了眉眼,连睫毛都没颤一下,似乎这样的称呼他早就习惯了,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
“君子不器,何拘形骸,况有蔡伦造纸,郑和航海,宦官亦能为国效力。”
宋谨突然大笑,对陆晋安道:“陆卿,你这婢女倒是精通前史啊。”
陆晋安终于抬眼,目光掠过江晚微微发抖的指尖,淡淡道:“她只是闲来无事随意翻看罢了。”他语气平静,可搁在膝上的左手,正缓缓摩挲着那枚从不离身的黑玉扳指。
“江姑娘倒是深藏不露,应是拔得头筹者,诸位应该不反对吧,不知江姑娘想要何封赏?”
江晚在犹豫,深呼吸后开口:“方才那灯谜分明是存心作践。因此恳请陛下,一则往后莫许这等伤人的谜题,二则愿天下知宦官虽身有残缺,但心向明月。”
一阵沉默
宋谨起身:“江姑娘能有此心志,便是朕都自愧不如,从今以后便照江姑娘所言。从今以后,凡我朝子民,无论出身贵贱、身体完缺,皆当以品性论高低。”
江晚发自内心的笑了,她看向陆晋安,似乎对方的眼里也有了笑意,随后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出现在眼中,她读不懂。
陆晋安,你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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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晚缩在车厢角落,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陆晋安,太安静了,她实在接受不了这样的氛围,她会怀疑今天是不是自己说错了。
“君子不器,何拘形骸。”陆晋安突然将黑玉扳指掷在小几上,发出“啪嗒”的声音,惊得她肩头一颤。
“谁教你的?”
夜风掀起车帘,漏进的月光将他侧脸割成明暗两半。
“没人教,”江晚抿嘴,“我只是看不惯那些人这么说你。”
“咱家还需要你来维护?”他忽然倾身,带着沉水香的气息压过来。
车轱辘轧过凹坑,她整个人往前一栽,额头撞上他肩头,熟悉的药苦气钻进鼻腔。
“那帮老东西,明日就会把‘宦官干政’的折子堆满御案,”他慢条斯理整理袖口,“你以为你在帮谁?”
江晚捏着衣角,想找一些证据证明自己的作法也有好处:“至少殿下他——”
“陛下?”他冷笑,“他巴不得有人捅破这层纸,好名正言顺收咱家的权。”
马车忽然停下。
“不过,答得不错。”
回府后,江晚正准备退下,却听陆晋安说道:“跟过来。”
书房内,烛火通明。
“司马迁受宫刑而著《史记》,蔡伦身残而造纸张……”他抬眼看她,“你今日所言,是真心觉得宦官亦可青史留名,还是……为了给我争一口气?讨好我?”
江晚怔住。
烛火噼啪一声,映得他眸色深深。她忽然发现他刚刚没有自称“咱家”,而是说了“我”。
“都有。”她诚实道,“我不喜欢他们那样轻贱人,更不喜欢……他们那样轻贱你。”
陆晋安静静看了她片刻:“江晚,你可知在这深宫里,心软的人活不长?”
“这不是心软,首先是心疼,但是我想这应该是你不需要的,其次是尊重。”她抬头直视对方的眼眸,“这个出身不是你自愿选择的,也不是你能够改变的,那些言语那些伤害找上你本就是不对的,你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和他们没有任何不同,甚至你比他们更加聪慧,有能力。陆晋安,你不差的,你也可以留名青史的。不好意思,我说的有点多了。”
他的神情渐渐缓和,从江晚的角度上看过去似乎他的眼角泛红了。
陆晋安,当你听到这些话的时候,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今后你又打算以怎样的态度去保护自己?还是隔绝一切,把自己锁在角落吗?
“明天,学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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