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魏军派人送来一封书信，指明给您的。”哨兵来报。

正月里，雪霁菲菲，江陵难得出现几日暖阳，不过照在人身上并无多少热意，却也心生欢喜。

时影接过递到书案上，谢玄景拆开来，落款处，写着魏帝之名。

谢玄景快速阅尽，随即问哨兵道：“送信之人可还在？”

“回将军，在，那人被我们捉住时，曾说过他们皇帝吩咐了，务必等到您回信。”哨兵如实道，他一个哨兵，守好岗打探敌情乃职责所在。

“下去吧。”将人好生看住，不许任何人靠近，除非有本将手谕。”谢玄景眉心皱起，沉声道。

“是。”哨兵领命而去。

接着，军中各个将领收到命令，放下手中活赶往中军大帐中，谢玄景将拓跋時亲笔书信交由众人传阅，看罢，营中将领顿时分做两派。

拓跋時在信中道魏军自愿后退二十里，待晋军渡江后，两方正面较量。

“大将军，末将反对，魏军即便后退二十里，必然也会在江畔设立埋伏，万不可亲信。”褚家老将率先站出极力劝阻道。

年轻一些的将领则较为激进，闻言立时反驳道：“老将军此言差矣，魏国君主敢写信告知，若不怕在天下间落得个言而无信的名声，只管设服，咱们也可留有后手，派一方人马渡江，将他们引入江边，咱们的主力再杀过去也无不可，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你们年轻人啊，轻狂浮躁，自以为带过几年兵，剿过几次匪，打退过几次魏军就飘飘然，俨然不知真正战场到底有多残忍。”老将军恨铁成钢道。

“你以为作君主的都是大圣人，生死存亡之际还跟你讲究名声，历史从来都是由胜者书写，哪怕用尽卑劣手段难道他会自污吗。”

“圣者之名，从来不属于任何一个统治者。”

老将军目光泛着浑浊，幽幽望着前方，他跟随过两位褚家的将军，经历见识自然比旁人多些。

“受教了。”那小将军虽被说了一通，但脸上并未计较之意，态度反倒越发谦恭。

“老夫也曾年轻过，知道你们想上场杀敌保家卫国挣军功的心思，但世事并非只有黑白两面简单，人心诡秘莫测，稍有不慎，即是万劫不复。”

老将军倒也不甚在意，继续苦口说道，只盼着眼前这些年轻人能替他们完成收复北方，重返故土的心愿，完成他们一辈子也没有做到的事。

身旁的将领们默默听着，都觉二人说得各有道理。

他们中保守派觉得应当按兵不动，以观局势，守在江左北岸，不叫一个铁骑渡江而来。

而年轻的将领们则想抓住这个机会，同魏军搏上一搏。

一时间，众人拿不定注意，都纷纷看向至今不发一言的大将军。

郗诘落在人群中，他无比渴望这场战争打起来。

“诸位说的都有道理，各有各的考量，但魏军愿主动后退二十里之事对我军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老将军洞明人心，担忧魏军食言，小将军则有勇有谋，你们二人的想法都有可取之处，此事难定，但终究需做出了断来。”

谢玄景看着众人道，此事他心中已有盘算，但要让上下一致，还得下些功夫才不让众人觉得厚此薄彼惹出乱子。

“身为大晋臣民，我虽不曾同老将军般经历过战乱杀伐，但也见识过百姓流离失所之苦，而今能有此机会领兵，自然想为民而战，为这天下而战一回，不叫嗷嗷待归家的百姓失望。”

谢玄景一番肺腑之言，叫众人为之动容不已，便是老将军也目光中闪烁着泪光。

“末将愿为将军前卒，为民、为天下一战。”年轻的将领被受鼓舞，顿时跪地掷地有声道。

谢玄景为之感动，深深地看了过去，方才之语，是十年前三个少年许下的心愿。

“末将也愿。”

一时间，营帐中已跪倒半数将领，老将军立在人群中，左右张望，见众人都踌躇满志，眼神坚定无比，不由深受感染，也跟着跪了下去。

“好，既如此，那便备战吧。”谢玄景热意上涌，仿佛多年前烧热的热血再度觉醒沸腾，少年意气风发。

云州城中，谢玄景忙于备战，特派时影回城中一趟，告知郡守和刺史此事，一旦防线硼溃，云州城必定成灾，两人提前知晓，也能早做防备。

离开前，时影去见了独院中，替他家公子带话：“公子说，若生变，公主只管离开，不必涉险。”

褚清沉默半响后道：“转告你家公子，四方商号从来不会任人平白欺负，魏国既不讲情理，那么，就不要怪商贾之力了。”

“今日起，我以商主令，全力支持晋军抗击魏军，直到江水两岸安宁之日。”

褚清眸光清灼，说出的话却是那般叩击人心。

时影默默望着，那样的气度光芒，他从前只在自家公子身上看到过。

“属下替我家公子谢过公主。”时影躬身道。

不论如何，公主此举，都是有利于晋军。

“不必，魏国自取灭亡罢了，四方商号从来只为天下百姓。”褚清并未接受时影这一礼，她不过是顺应时局，替四方商号在这个乱世中选了会厚待百姓的一方。

“公子有令，前方一旦败，你只管护着公主离开。”云默闻言颔首，此战凶险，关键时候，她必然会以身相护，如今只盼着那一天不会到来。

时影回到营中时，中军大帐中灯火通明，如今全军戒备，大小将领们聚在此处商讨此行作战计划。

谢玄景一改往日疏离冷淡，指着眼前沙盘，将地形山川融进兵法中，整个作战计划缜密周全，地利、人和无有不顾及，如今只盼着那日江上无风，河水沉静。

待战计商讨定下后，天色熹微，江畔一轮红日缓缓升起，将领们神情满是兴奋，若不是大将军有令，今日整军一日，他们此刻就想带兵出动。

营帐中，时影默默备好热水和早膳，随后才将公主之言据实以告。

谢玄景闻言眸光焕然，唇畔泛起笑意来，神情为之振奋，待用过早膳后，将两颗松子糖放入口中后，才踏出营帐，往操练地而去。

士卒们知道明日大军就要渡江，操练时格外起劲，紧张都写在了脸上，既有着对军功的期待，也有着对战争残酷的畏惧。

谢玄景望着这些略显青涩的面庞，所能做的就是平等对待每一个人，与他们共同进退。

“下午不必操练，好好地与你们的同伴说说话，要记住，你们是为民而战，为自己而战，我手中的功名册，将完整记录你们每个人所立下的战功，即便你们回不来，那些功劳也会惠及你们的亲朋。”谢玄景郑重道。

“战，战，战。”操练场上，无数士兵受到鼓舞，不约而同道。

他们中，有的早已为人父母，有的是家中青壮，还有的刚及弱冠，但这一刻，他们都是英雄，保家卫国，虽死不悔。

夜幕时，第一支先头军率先渡江，他们中大多都是自愿去的，魏军可能已在对岸埋伏，这一去，孤立无援，只能靠自己。

谢玄景一夜未眠，军中大多数人也未眠，众人都在等着消息。

哨兵率先打探到消息，回禀道：“禀大将军，先头军已顺利渡江，靠岸后也并未遭遇埋伏，派出去的人打探到魏军确是在二十里外。”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心中各有所思，等候消息的士卒们听闻先去的袍泽们无事后，不由一阵欢欣鼓舞。

“按计行事，中军先行渡江，左路大军在后接应，右路大军守在江岸。”谢玄景身着银甲，拿过一旁的红缨枪，对身边的将领们道。

“谨遵大将军之令。”众人朝谢玄景深深行礼道，神情难免有些担忧。

这些时日来，谢玄景整顿军纪，治下严明，以身作则，所行之事无不利国利民，身先士卒，叫他们心中敬佩不已。

江面上，晋军战舰铺陈开来，今日无风，日头高照。

“你说这一战，我们有把握赢吗？”郗诘行至谢玄景身侧道。

二人立在夹板上，望着远处江水后，连绵起伏的山脉高低错落，云雾缭绕。

谢玄景并未回应，眸色始终落在远处的山脉上。

“当年褚家军明明有能力收复江北，却碍于朝堂上皇权与士族争斗，故而只能困守边境，说是抵御外敌，不过是防止内乱时外部乘虚而入罢了，你说，当年褚将军做不到之事，我二人而今能做到吗？”郗诘自顾道。

谢玄景终于回眸，晦暗不明地看了眼眼前之人，半响回道：“看天意。”

“你还会信天，奇了奇了，我还以为你这样的天之骄子会说人定胜天这种话。”郗诘露出笑意来，一边啧啧称奇道。

“事在人为，看老天开不开眼。”谢玄景依旧淡漠道。

郗诘并未再接话，继续道：“若我们此行打败魏国，你会乘胜追击收复北方吗？”

“为人臣子，尊陛下旨意。”谢玄景不咸不淡回道。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是让你选，你会继续北上还是止戈于此，偏安一隅。”郗诘似不死心追问道。

“北方之民亦是民，战争从来非吾所愿，战患消除，自当回朝复命。”谢玄景沉思片刻后回道。

“难道你不想趁此时机收复北地吗，可别忘了，洛阳数百年前可是晋国国都所在，晋陵、江陵一带有多少流民你不是不知。”郗诘争执道。

“此战乃举全晋之力为之，若你我一意孤行，你可曾想过晋国将有多少百姓再次陷入贫困中，得来的安稳会功亏一篑。”谢玄景回道。

话落，二人俱是沉默，一旁的士兵看出不对来，眼见即将抵靠岸，不由朝二人道：“将军，船到渡口了。”

“我不管你怎么想的，此战艰难，关乎晋国存亡，许胜不许败。”下船前，谢玄景再次道，神情冷漠，语气不容置喙。

大军陆续靠岸，先前的先头部队已扎好防守，大军浩浩荡荡。

“禀将军桥，附近都已探查过，没有埋伏。”先行渡江的小将军来报，脸上带着笑意道。

“小心行事，一有动静，即刻来报。”谢玄景沉稳道，时影并未随行，营帐中是另一普通士兵替谢玄景打理。

“将军放心，末将看上去大大咧咧，但分得清场合，这等如虎环伺时刻，不会掉以轻心。”小将军脸上始终含笑道，随后转身出了营帐，到远处巡逻去了。

见谅见谅，战争开始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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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江上争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