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太医院院正杨府。
廿九身穿夜行服,翻过高墙落入杨府后院,几个起落找到了杨太医的卧房。确认四下无人,他从怀中取出一支细长的竹管捅破窗纸,将一缕无色无味的迷烟吹入房中。屏息静待片刻,屋内只剩下深沉而规律的呼吸声。
廿九滑入室内,床榻上那个须发皆白的身影,正是杨太医。他身形一闪,翻身上榻,指尖微动,几枚细如牛毛,淬了特殊药液的银针已夹在指间。手指在杨太医松弛的脖颈、臂弯几处重大动脉附近轻轻一按,银针没入皮肤之下。
这些特制的银针会随着血流缓慢移动,最终刺入心脏。杨太医将在数日内,经历万蚁噬心般的剧痛,在煎熬中死去。
任务完成。廿九正准备抽身下榻,左脚无意间在床榻内侧的雕花围挡上轻轻磕碰了一下。
“嗒。”
不像是木板松动。
是暗格?
廿九指尖沿着那处围挡仔细摸索、轻轻敲击。
果然,一块雕花木板后传来与其他地方不同的回响。他手指按压边缘,一个暗格无声地滑开。
借着窗外微光,廿九看到暗格里有几卷泛黄的纸册。他心中微动,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嚓”一声轻响,火苗亮起。
借着火光,他看清了第一页上的字迹——《睿王脉案·煊》。
这是先睿王南宫煊,也就是现任南宫明钰的父亲。
杨太医为什么要将先睿王的脉案藏于暗格?
廿九抽出这一页,正要塞入怀中,就看到下一页写着《东宫脉案·疏》。
南宫疏?
廿九的心猛地一跳,迅速翻开封页:
太子疏,年十六……因难产致胎气受损……先天之疾,根深蒂固,非针药可疗……其心智恐终生如稚子,难复常人智慧。
南宫疏的愚钝是先天的,一辈子也好不了了……
二十年前,他见到的傻小公子,身形看样子有**岁,但行为举止看似更年幼些。那双眼睛,清澈得像山涧的泉水,却蒙着一层懵懂的雾气。他穿着看似寻常、实则质地极佳的锦缎衣衫,衣角绣着繁复的暗纹。那只踏火麒麟铜挂件,雕工精细,不似普通物件。
这些年来,傻小公子的身影时常浮现在廿九眼前。他无数次揣测过,那究竟是哪家走失的贵胄子弟?那踏火麒麟,绝非寻常达官贵人所能使用。他曾暗自猜测,那或许是……皇家的血脉?某个不受宠的皇子?或是哪个藩王的幼子?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埋在他心底深处。
行刺那一夜,南宫疏唤他“犬奴”。一个皇子,怎么可能知道“犬奴”这种名字。他易容进宫,本就是想确认南宫疏是不是那个曾赠他糖糕,为他挡刀的傻小公子。
南宫疏的肩头有那道刀疤。他说,那是年少时偷溜出宫被人砍伤。这受伤的经历也能对得上。
……还有东宫库房里的那个踏火麒麟,那本该是一对的。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严丝合缝地指向了同一个答案:南宫疏,就是当年的傻小公子。
可是,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他曾看着南宫疏在无人注意时把库房里的九连环、鲁班锁都解开了,还一一恢复成被锁住的原状。他原以为南宫疏早已对这些玩具的解法烂熟于心。现在想来,确实蹊跷。那些放着九连环、鲁班锁的箱子早已积了灰,有些九连环、鲁班锁的部件因年久存放而有些腐朽。
这些东西,分明是多年无人触碰的旧物。南宫疏解开它们的过程,并非出于熟练,而更像是初次接触。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现在的陛下只是一个与南宫疏长得完全一样的替身?
那么真正的南宫疏又在哪里?
……真的只是替身吗?
廿九带着疑惑,将两页医案藏入怀中,关上暗格,隐入了黑夜中。
含章殿,南宫疏心烦意乱。
在东宫时,南宫疏一道口谕,将吉宝从内侍们住的排屋调到了自己的寝殿,从此在他床榻边打起了地铺,登基称帝入住含章殿,床榻更加华贵宽大,吉宝的地铺依旧在自己榻边。
如今吉宝称病告假,一连几日不见人影,偌大的含章殿仿佛空了一半。
南宫疏要去找吉宝,心里暗道要好好罚一罚这个胆大包天的兔崽子,竟然敢躲着他,简直就是恃宠而骄!
南宫疏由景云引路,一路西行,穿过几道宫墙,脚下的金砖甬道变成了普通的石板路,巍峨的宫殿被低矮规整的排屋取代。这里是内侍居住的院落,从未有皇帝踏足过的场所。
这就是吉宝住的地方。
一路上,内侍、宫女毫无准备,见到南宫疏,皆慌慌张张下跪行礼。
越往前走,南宫疏越觉得茫然。自己对吉宝这个人,几乎一无所知。他来自何方?有何过往?为什么进宫当太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会为什么而悲,为什么而怒?为什么会武功?是否真的忠于自己?
可自己又为什么信任,甚至依赖吉宝?
景云在一扇房门前站定,正要推门,被南宫疏止住。
南宫疏叹了口气,让众人退下,自己上前敲了敲门。
须臾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吉宝脸色有些泛白,一身平常衣服,见是南宫疏亲自来了,有些错愕,连忙伏地叩首行礼。
吉宝越是恭敬南宫疏心里越是堵得慌,也没让吉宝起身,径直进了屋子。
吉宝现在是自己的贴身内侍,地位不比一般低阶内侍,住的是单间。屋内陈设简陋,一张榻,一条案,一个矮柜,两只箱笼。
排屋屋檐低,室内有些昏暗。南宫疏往吉宝的案边一坐。景云见了,忙道:“陛下!,您是万金之躯,怎么能坐在这儿呢?”
南宫疏皱了皱眉,抬手叫景云闭嘴,又让把门关上,若非有他传唤不得来打搅。
景云狠狠剜了一眼吉宝,也不知道这个小子怎么惹怒了陛下,大清早忙完公事就急匆匆杀到了这腌臜地方。景云一边腹诽,悄悄找了个小内侍去给中常侍张德全传话。
南宫疏见吉宝还在门口跪伏着,道:“起吧,近前来。”
吉宝走进几步,又在下边跪着。
南宫疏想了几日的话,在嘴边了,却又不知从哪里开始。两人静默了片刻,南宫疏清了清嗓子,缓声道:“听说你病了,现在身子好些了没有?”
“回陛下,服了些药,已经好了不少。”
“既然好了不少,也该回去当差了。”
“陛下,奴本是在龙厩负责养马的下等奴才,万幸入了陛下的眼,得以到陛下跟前伺候,这是奴的福气。”
“你知道就好。”
“是,陛下对奴的再造之恩,奴万死无以回报。”
“什么死不死的,我不爱听,你好好在朕身边待着就行。”
“陛下。”吉宝突然抬起头,双眼直直地看向南宫疏,仿佛带着千万个疑问,想要透过皮囊,探知真相。
“陛下可还曾记得当年奴刚从龙厩调到东宫,一开始本在陛下身边伺候的,但是奴手笨,曾摔坏了陛下最喜欢的一盆绿梅?”
“是吗?”南宫疏被着目光看得有些心慌。原主虽在五七往生前把不少记忆碎片传承给了他,但这些微末小事,南宫疏实在没什么印象。吉宝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事儿?
“这些小事你不用挂在心上。”
吉宝心中一沉。自从看到了南宫疏的脉案,这几日他一直在宫中找寻东宫老人。
当年太子偷溜出宫,东宫的宫人就被换过一批。在负责倒夜香的杂役中,终被吉宝找到了一个跛脚的老内侍,原是东宫的花匠。太子出宫遇险一事是东宫的禁忌,几杯酒下肚后,老内侍才说起,那日晚上太子被侍卫护送回宫,浑身是血,一直求着先帝去救犬奴。究竟是谁胆大包天带太子出宫的,这人就这样消失了。
太子大婚后,东宫的宫人又被换过一批。余清凤挑了一些自己扶持培养的心腹。吉宝就是其中一个。只是吉宝很不走运,刚到太子身边伺候没几天,就因打碎了太子最喜欢的一盆牡丹被杖责,赶去当了个庭院洒扫的内侍。
那是牡丹,不是绿梅……
吉宝抱着一丝希望,道:“奴怎能忘,奴翻下如此大错,陛下都未责罚奴。”
南宫疏本还想接话,突然感觉吉宝今日不太对劲。为何总提起往事?还都是些自己不知道的往事。
“吉宝!”南宫疏突然板起脸,摆出帝王威仪,“朕已经好言相劝,你倒是摆出个态度,何时回来当差?”
“陛下,奴……”吉宝深深伏地,下面的话,他不知如何开口。
睿王的事,他知之甚少,但那本先睿王的脉案,他似乎从中探究到了一些先帝与先睿王之间的过往,加之雪鸮和玄鼯都来了洛阳,恐怕睿王早晚要出手。到那个时候……若是傻小公子,他,廿九,拼了性命也会护他周全。可……现在的南宫疏……
南宫疏见吉宝欲言又止,就是不给个痛快,心肝肺都觉得痒痒,恨不能掏出来挠挠。他腾得站起身,绕着吉宝踱步。
“我就不明白了,这几天你是怎么了?突然就躲着我。你说生病,行,病假也给你休了。这不是病好了吗?总该回来了吧。你支支吾吾的,到底想说什么?”
南宫疏在吉宝面前突然蹲下身,捧起他的脑袋,注视着他的眼睛,道:“告诉我到底怎么了?究竟有什么是不可对我说的?”
吉宝被南宫疏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打断了自己原本的思路。
“是不是那天我醉酒唐突了你?”
南宫疏看着吉宝一下子红了的脸,心道果然。
“那日,是我不好,出宫前讲好出了宫要听你的,结果多喝了几杯,转头就醉了。嗯……其实喝醉之后我做了什么真不记得了……”
吉宝的脸越烧越红,从耳根到两颊再到脖颈。
南宫疏心想,吉宝这小兔崽子脸皮薄,平日动不动就爱脸红。不就是抱了他么,有什么大不了的,怎么跟个大姑娘被轻薄了似的。
南宫疏不知道,那日他回含章殿,半醉半醒,还知道不能大声嚎哭,叫人发现他偷溜出宫把自己喝醉了,便像小猫似的,隐隐啜泣。那本就如凝脂的白皙皮肤,因饮了酒泛着桃花似的粉,眉头微蹙,隐忍欲泣的样子,实在是我见犹怜。吉宝强忍着脸上的灼烧感和擂鼓般的心跳,手忙脚乱地取了热水拧了帕子给南宫疏擦身子。南宫疏就这样半倚在床榻上,散落的长发如墨般铺陈,中衣的系带不知何时松开了,露出线条流畅的锁骨和一小片温热的胸膛。南宫疏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那目光仿佛带着钩子,看得他心更慌。后来,南宫疏带着滚烫泪水的脸颊贴在颈侧,双手环着他的腰,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砰!砰!砰!”。每一下,都好像要从胸腔中跳出来。
一股酥麻感从尾椎骨直窜天灵感……吉宝就起了反应……还被南宫疏发现了。南宫疏竟然还用迷茫的眼神看着他。不知为何,吉宝突然很想欺负南宫疏,让他哭。这想法让吉宝如同在热油中煎熬烹炸……情急之下他点了南宫疏的昏睡穴。
南宫疏正头疼该怎么宽慰吉宝,张德全在人搀扶下到了吉宝屋外。他把手中的拐杖递给一旁的内侍,跪下道:
“陛下,老奴张德全,叩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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