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清凤斜倚在软榻上,下意识地啃起指甲。
“姑母,”余宗盛紧缩眉头,压低声音道,“您说铲除柳氏……谈何容易?如今朝堂之上,三省枢要,九卿要职,哪个不是他柳家的人?我们的人,要么被排挤在边缘,要么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余清凤抬起眼皮,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急什么?”她顿了顿,继续道,“此人刻薄寡恩,贪婪短视。依附于他的那些人,不过是慑于他此刻的权势,或是被他用蝇头小利收买罢了。一群趋炎附势的墙头草!至于他身边那几个所谓的心腹……”余清凤鄙夷嗤笑,“尽是些寒门出身的泥腿子,全是些溜须拍马的东西,他们能有什么?”
“姑母所言极是。可要成事,关键要有兵!如今洛阳城内外,禁卫军、北军中尉、五营校尉……这些要害位置上的将领,哪个不是他柳常济亲手提拔、安插的亲信?我们的人,根本插不进手!”
“他柳常济的手再长,也未必能号令洛阳所有的兵。”
余宗盛一愣:“姑母的意思是?”
“据我所知,”余清凤的声音压得更低,“禁卫军中,有好几个老资历的,出身将门,性子刚烈得很。柳常济那套恩威并施的伎俩,在这些真正的硬骨头面前,根本施展不开。”
余宗盛眼睛一亮,但随即又想到关键:“可是……姑母,最关键的是城门。洛阳十二门,城门校尉张洪,那可是柳常济的亲外甥。没有城门,我们就算在宫内发动,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一旦被堵死,就是瓮中之鳖啊!”
“张洪……”余清凤沉吟片刻,“他确实是个麻烦。但,他也只有一个人。城门守军数百上千,他能保证个个都对他死心塌地?我们只要能控制住几道核心的宫门,以及连接宫城与皇城的关键通道。”
她看着侄子,抛出最关键的一步棋:“而且,绍祖(余宗盛字),你只盯着洛阳城里的兵,却忘了城外,忘了那些真正手握重兵的人。”
“宗王?!”余宗盛瞬间反应过来,随即又摇头,“可手里有兵的全都被赶回了封地。”
余清凤成竹在胸,道:“此事,已有七八分把握。关键在于……我们的好陛下。”
“陛下?”余宗盛不解。
“正是。前些日子,陛下说什么羡慕那些在外面的皇叔皇兄,在自己的封地上做土皇帝。这话已经传到了柳常济的耳朵里。”
余宗盛恍然大悟:“柳常济慌了?”
“何止是慌!”余清凤冷笑,“这个蠢货偷偷以陛下的名义,宣召他们回洛阳,还允诺回京后授予高官显爵。实则就是想把他们骗回洛阳,困在眼皮子底下,好方便他掌控,削其兵权!”
余宗盛听得目瞪口呆:“这朝令夕改,那些宗王他们肯信?”
“可你见他们谁动身了?”余清凤拍了拍余宗盛的肩,让他安心道,“所以,我们要解除宗王的疑虑,让他们带着自己的兵回来。”
秋意渐浓,暑气散尽。朝堂之上,争吵却比盛夏的蝉鸣更聒噪。柳常济不知是韬光养晦还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手脚,这几日消停了些。南宫疏竟觉得……有些无聊。
明明该是丰年,可该收上来的钱粮赋税,倒像是被秋风刮走了不少,比往年还薄了几分。
南宫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皮耷拉着,心思早就不在那些唾沫横飞的争吵上了。他盯着御案一角细微的灰尘,神游天外。
脑子里转的,全是吉宝。
不是不信任。南宫疏心里清楚,若真有人敢提刀冲他杀来,吉宝那小子,是真敢扑上去拼命的。他信吉宝的忠心。
可这忠心背后,藏了太多看不透的迷。
他拐弯抹角问过张德全。张德全说,吉宝是罪臣之后,七八岁就净身入了宫,在宫里熬了十多年。起先在洗马苑干粗活,后来因为模样周正,识几个字,性子看着也温顺,入了皇后余清凤的眼,被调到了昭阳殿。可到了昭阳殿,他那胆小怕事的性子,加上不会钻营巴结,很快就被其他内侍排挤,最后沦落到只能洒扫庭院。那次南宫疏意外溺水,吉宝正好在荷花池边洒扫,被牵连进去,受了杖责。张德全记得清楚,那次受刑的十几号人,除却当场打死的、后来伤重咽气的,最后就活了两个。一个是个五大三粗的侍卫,命是捡回来了,人也废了。另一个,就是吉宝。宫里人都说吉宝命硬,伤好之后,竟好得跟没事人一样。只是这之后,人似乎有点不同了,虽然还是话少,可其他内侍私下都说,有点怵他。
南宫疏心里嗤笑:怵他?那是当然。如今的吉宝,哪还有半点过去那缩手缩脚的样子?那眼神举止,隐隐透出的那股子狠劲儿。
所以……问题来了。他那身功夫,哪来的?总不会是神仙梦里教的吧?
还有每月月末,吉宝总会寻个由头消失一两个时辰。回来时,身上总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那香气,南宫疏记得,在余清凤身上闻到过。他猜,八成是余清凤叫他去问话了,问自己的日常起居。可南宫疏又不愿信吉宝真会出卖他。至少,到现在为止,吉宝没做过一件真正害他的事。
所以……吉宝的秘密,到底是什么?这谜团像猫爪子挠心,痒得很!
南宫疏皱着眉,下意识地“啧”出了声。
正在慷慨陈词、指着柳常济鼻子骂的大司农猛地一顿,以为皇帝这声“啧”是冲着自己抨击柳相的话来的,精神陡然一振,声音拔得更高。
“陛下!您听听!柳相方才所言,简直荒谬绝伦!说什么收粮入库,虫蛀鼠咬乃是常事?天大的笑话!虫蛀鼠咬,年年皆有,缘何独独今年短缺如此之巨?!分明是那些负责税赋征缴、仓廪看管的柳党宵小,上下其手,中饱私囊!柳相如此说辞,分明是包庇!是纵容!其心可诛啊!陛下!”
南宫疏正琢磨吉宝,猛地被大司农这一嗓子吼回神,心里老大不痛快。
“吵什么吵!收粮入库会被虫吃鼠咬,那就不收粮了!换成钱!收钱总不会被虫吃鼠咬了吧?就这么办!”
金口玉言,掷地有声。
满殿的争吵声,戛然而止。
大司农张着嘴,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眼珠子瞪得溜圆。
柳常济一系的官员,脸上的愤怒瞬间凝固,换成了惊愕。
这月月末,吉宝照旧找了个由头去了皇后住的显阳殿。这个月皇帝干了什么,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像在背诵皇帝的起居注一般,一一汇报。
“够了!”余清凤猛地将一碗鸡汤混着油星,泼了吉宝一脸。
油腻的汤汁顺着吉宝低垂的脸颊滑落,滴滴答答。他只将身子俯得更低,声音依旧平板无波:“奴不敢。”
“不敢?本宫看你胆子大得很。柳常济塞进来的那些人呢?”
“回禀皇后娘娘,柳相送来的那些人,陛下一个没留,都打发出去了。”
“都打发了?”余清凤冷笑一声,“那个叫阿月的呢?听说身段妖娆得很,柳常济可是花了大心思调教的。陛下也舍得?”
“陛下安排去了清商署。”
“本宫还听说,为了打发这阿月,有两个人受了牵连?”
“是。右卫将军邵志平,殿中中郎程武,办事不力,受了责罚。”
余清凤站起身,缓步踱到吉宝面前,俯身道,“本宫怎么听说,有人看见你深夜悄悄给那两人送过伤药?”
吉宝浑身一僵。
看着吉宝瞬间绷紧的肩膀,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效果。
余清凤转身,恢复了那种慢悠悠的腔调,继续道:“吉宝啊……本宫知道,你的心,如今是系在陛下身上了。不过本宫要提醒你,陛下不过是个摆在台面上的傀儡,杨氏也不可能永远只手遮天。你要把眼睛擦亮点,看得长远些。”
吉宝回到值房,匆匆换下被鸡汤淋湿的外衣,冷水抹过一把脸,便回了含章殿。
刚踏进殿,南宫疏就没心没肺地缠了上来。
“皇庄的税赋,嘿嘿,刚收上来一些,朕最近手头宽裕得很……”
吉宝面无表情,心道:陛下,那税赋根本没足额入库。与其盯着那点税赋,还不如看牢自己的私库。
“你说……”南宫疏眉头一挑,凑得更近,带着诱哄的语气,“咱们出宫玩吧!散散心!”
吉宝心猛地一沉,脖子一梗,硬生生把脸扭向一边,只给南宫疏一个冷硬的侧脸:“不好。”
他太清楚自己这软肋了,最受不了南宫疏那双眼睛,一旦流露出那种小狗似的期待神色,他十有**要心软。不能再纵容了!上次出宫,这位祖宗差点把天捅个窟窿!
“哎呀!”南宫疏不依不饶,扯着吉宝的袖子晃荡,“别那么记仇嘛。这次保证,绝对听你的话,滴酒不沾!真的!好吉宝,就答应我这一次嘛?嗯?”
南宫疏就差在地上打滚撒泼了。他是故意的,就爱看吉宝那张万年不变的扑克脸,被自己撩拨得泛起红晕。瞧!瞧见了没?那白皙的脖子根,耳廓,果然开始漫上一层淡淡的粉色。
就在南宫疏得意洋洋欣赏吉宝窘迫时,目光不经意扫过吉宝的下颌。靠近耳根处,似乎……有一小块皮肤,不自然地翘起了一点点边缘,像是一层薄薄的透明的皮?
那不合常理的武功、每月神秘的消失、身上偶尔沾染的异香、乃至张德全口中那“命硬”的过往。在这一刻串联成一条清晰的线,指向一个他不敢深想的方向。
南宫疏又缠磨了好一会儿,才佯装泄气,背过身去,声音闷闷道:“罢了罢了。不去就不去!你……你出去,我要一个人待会儿。看着你就烦!”
吉宝看他闹脾气,暗自摇头。祖宗这是又耍性子了。他依言躬身:“是,奴告退。”
殿门合拢,南宫疏静静坐了半盏茶功夫,召来四名殿前侍卫,低声吩咐了几句。
入夜,含章殿掌灯。南宫疏让人给吉宝传话,叫他仍旧回去守夜。
吉宝沿着熟悉的宫道走向含章殿,敏锐的耳力早已捕捉到身后不远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前方廊柱转角后,还有两道极力压制的呼吸声。
脚步的轻重,呼吸的深浅……吉宝心中了然,是陛下身边那四个近卫。
哎……吉宝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祖宗这是又要玩什么花样?算了,陪他演一会儿吧。他装作毫无所觉,步履如常地继续向前。
刚走到那处光线昏暗的转角——
呼!两条黑影从转角闪出,一个黑布袋兜头罩下。身后两人快步上前,配合默契,将他用麻绳捆住。
吉宝没有丝毫反抗,任由他们捆缚、蒙头。心中只觉好笑又无奈。
含章殿寝殿内,烛火通明。吉宝双手反绑,跪坐在地。
南宫疏举着一盏烛台,凑得极近,一寸寸扫过吉宝的面颊、下颌、耳后。
“陛下,您这是……做什么?”
南宫疏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的目光最终死死锁在吉宝下颌靠近耳根处。那里,有一点细微的翘起边缘。
找到了!
南宫疏用指甲抠了抠翘起的边缘,只见一张人皮面具一点点被揭了下来,露出了其下那张棱角分明、俊美却带着一道断眉疤痕的陌生脸庞。
南宫疏倒吸一口凉气,踉跄着后退半步,烛火都随之晃动。
震惊、愤怒、被欺骗的寒意瞬间席卷了他。
“你……到底是谁?!”
吉宝抬起眼。
原来如此,原来是余清凤那碗鸡汤。没想到自己一时疏忽,会被南宫疏发现。
南宫疏猛地抓起他的右手,在他手背上一抠,又一张薄皮被揭下,露出了那块清晰的踏火麒麟烫痕。
南宫松看着那麒麟纹,又看看吉宝的脸,跌坐在身后的软榻上,抬手扶住额头,发出一声不知是愤怒还是自嘲的苦笑。
“呵……好啊……真好……吉宝……或者,该叫你什么?犬奴?朕的身边,竟然藏着这样一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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