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反倒不适应了?”江清月抚着朱潼的背,召来随行的丫鬟珠儿,“马上船就靠岸,你待会儿下去时,看看附近有没有集市,给潼姐买些酸果子上来。”
这几日吃了便吐,胃里已无食物,朱潼先是咳嗽几声,又对着木桶干呕,只能吐些黄色的苦水。她有气无力地坐在床沿边,眼睛似睁又闭,面色苍白。
“想必是在海上吃不好、睡不好,久了身体遭不住,晕船了。”
江清月将朱潼扶上床,用绸巾仔细擦过她的脸,朝窗外看去,“就快到登州了,不如先在当地休整几日,再行商议。”
“姨母,我撑的住。”朱潼勉强撑起身来,“我担心上了岸后,心中念想着那些苦,生了畏惧之心,就不敢再乘船。”
“可是……”
朱潼的脸有些水肿,只能勉强挤出一张似笑非笑的脸,说道:“若是受几日眩晕便能治好腿疾,我恨不得再快一点去到广州府。”
“走不了水路,还有马路;今夏到不了,将来还有炎日;广州府不便去,其他地方也大差不差。何须如此着急,巴巴的赶着去受苦。”
“姨母,你不晓得——”
她咳嗽两声后说道:
“无数次午夜梦回,落水的场景历历在目,我多后悔那一日踏出了房门,落得个残疾。府中每次来人,爹爹总让我提前入席,早早的就坐,我知道他并非心疼我年幼,而是耻于让旁人看见我的窘态。爹爹还说,偏心三姐姐是为了她们母女在兖州受了六年苦,可我何尝不苦?他却一句带过。”
江清月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拉住朱潼冰凉的手,劝说道:“你爹偏心,不是因为你不够好,而是他为人不好,既想明白这一点,又何须纠结?”
“姨母,你没见过我小时候,我五岁前可谓是飞扬跋扈、骄纵刁蛮,常常搅得府中鸡犬不宁、人仰马翻,但奇怪的是,那时人人都爱我。”朱潼眨了眨眼睛,眼神却空洞,一滴泪沿着面庞滑落,她的声音有些哽咽,顿了顿说:“后来,我变得安静,懂得收敛,知道尊重长辈、善对他人,可他们却都明里暗里厌恶我的不便。”
江清月亦如鲠在喉。
“我知道爹娘想了许多办法治疗我这腿疾,在一次次失败后我也灰了心,直到坐上这艘南下的船,不知怎地,忽然又燃起了希望。姨母,这一次我真的觉得我的腿能好了!”
朱潼的眼眸亮闪闪,如同星光洒在海面上一般,却叫江清月不敢直视,遮掩似地瞥开了目光。
“一定会有办法。”
忽然,船身震荡一下,再朝外看去,一望无际的海面被车水马龙的景象取代,岸上的小贩的叫喊声、来往过路人的喧哗声不绝于耳。
久在船上不见黄土的江清月难掩激动,也想下去热闹一番。但又想到床榻上需要人照顾的朱潼,她轻手关上窗,假装并不在意外面的风景。
朱潼抬眼看着姨母,自然知道她的心思,于是开口催促道:“姨母,我没胃口,就想吃点果脯,丫鬟们不懂吃,你能去给我买点儿回来么?”
江清月眨了眨眼睛,欲言又止,说道:“我已经吩咐珠儿去买了。”
“可是,珠儿不知道我们平日里喜欢的是哪种,果脯种类可太多了,要是她没买回来我爱吃的那种,我就又要饿一路了。”
“不错,要那种买个头大的梅子蜜饯。”江清月心底知道朱潼的好意,再推辞只能寒了她的心,便顺着说了下去,“那我亲自去买,你在船上好好休息。”
朱潼莞尔一笑,点了点头。
江清月匆匆赶回厢房内,原想换身衣裳再出门,但一想到靠岸时间仅有半个时辰,对着铜镜梳理了一番,便急匆匆要下船。
刚要到甲板处,花芸早已在此等候多时,她从背后叫住江清月,叮嘱道:“月姑娘,我听说船家说,这一带近来有不安生的事,让花芸陪姑娘一同去吧。”
江清月回头看了看船舱内,说道:“珠儿已经下船了么?”
“刚一到岸,珠儿便走了,兰姑和灵玲在船内伺候四姑娘。”
江清月又看了看岸上的景象,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擦踵,一想到自己也是头一次出远门,于是便答应了带花芸同去。
下到街里,这里的民俗氛围和辽东那边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但在码头边的缘故,街上来往许多年轻人,行走在这样的气氛中,**月也不自觉地注意起自身的形象,她暗自整理了下衣裳,问道:“花芸,我这一身还算得体么?”
“月姑娘人长得俊俏,穿什么都漂亮。”
江清月瞧了花芸一眼,这才发现她穿着一身绸缎的淡粉色兰花纹衣裳,发髻高盘起,钗着当年江氏打赏给她的珊瑚石发簪。
花芸是府中的家生子,父亲是郡王府的吴管家,自幼跟小姐们一起长大,爱美惯了。
江清月不是那种古板严苛的主子,心里本不在意,只是上下瞧了一眼,花芸便接话道:“爹爹说我们此番出行,代的是康显郡王府的名头,让我处处留意着言行举止和相貌,月姑娘若觉得不妥,花芸马上换了去。”
说罢,她便自顾自要摘下那发簪。
“你爹爹说的对,既走出盖州卫,就得顾及康显郡王的名声。”江清月不想再耽搁时间,于是按下花芸的手臂,夸赞说道:“你肤白,戴这簪子好看。”
受了夸赞的花芸立刻喜上眉梢,扬着脸蛋跟在江清月身后,时不时打量一下过路人。
两人一前一后朝岸边走去,路边许多贩卖着新奇商货的小摊,玲珑灯、铜香炉,满满摆了一街。
香芸被解卦的小摊吸引去视线,兀自留下来算了一卦,江清月却对鬼神之事不感兴趣,便独自朝前走,欣赏起小玩意儿来。
琳琅满目的商品陈列眼前,江清月随手戴上一只精致雕刻的玉手环,看得忘我。
她低声自言自语道:“没想到这里竟然还有这样的手艺。”
江清月口中的“这里”,原是将现代的机械雕刻同古代相比,曾以为精美的玉雕只存在于皇家贵族家中,此番一见,情不自禁赞叹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市场竟有如此精湛的技术。
但话被旁人听去,似乎就变了个意思,还以为此人妄自尊大,言语之间尽是瞧不起登州的意思。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膏粱子弟不懂陶土,还以为屋上的瓦片是自己长出来的。”
江清月一字一句全听了去,并不知其中的含义,她低着眼,慢慢挪动目光,只见对方穿着草鞋和粗布衣裳,以为是泥瓦匠来毛遂自荐的。
她有些不自在,假装不在意,朝旁边跨了一步,拿起其他物件,说道:“不是本地人,亦无修缮房屋的需求。”
江清月虽表现得专心致志,看起来像在鉴赏着手中不断翻转的玉雕,实则不动声色地打量身旁贸然搭话的人,余光谨慎地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一想到花芸之前曾说,这附近多有不安生者,江清月便心神不宁,再无心把玩玉雕,匆匆放下后便转身要走,对方却有意要拦她。
江清月想到自己还得按时回去,生怕时间耽搁在这里,本不想理会,对着两个铺面外的花芸大声说道:“花芸,舟师若不见我们,该找人来寻了。”
不料对方不依不饶,甚至反身一步走到她面前。
江清月把他当成了来找乐子的轻薄人,心中有些焦急,又不免气愤,皱起眉头,问道:“听闻登州民风淳朴,难道就是如此待人的么?”
那人既不恼也不羞愧,反而眉眼带笑,手臂轻抬起,指了指江清月的手腕处。
江清月咽了口唾沫,挽起袖子,摘下手镯放了回去。她一句话没说,几步来到摊位前,拉起花芸的手臂,快步离开了那街道。
花芸还一脸沉浸在高嫁的幻梦之中,恬笑着说道:“月姑娘,你也去瞧瞧,听说很可信呢!”
江清月心中想着刚才的事情,斜睨一眼那人所在的方向,喃喃道:“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事,便要装神弄鬼说不明白,我不觉得可信。”
花芸袖子里还攥着那支卦签,脸上有些不服气,“姑娘都没听过,怎知说不明白?大师说那人家中行商,还同船有关,你瞧,这不说得挺清楚的。”
江清月这才反应过来,她轻轻咳嗽两声,一声不吭,低着头、弓着背,快步朝船的方向走去。
“舟师,我们这边的人都上船了,若没别的事,不如早些起程。”
“江姑娘,再等等,还有几个人没来。”
“这船除了我们一家,还有别的客人么?”
“船总的二儿子要下江南,近半月只有我们一艘客船,便临时安排到我们这来了。”
“若是我不问,想必你们就瞒过去了。”江清月心里有些火气,“舟师,我们当初可是包船下行,若这里添几人,那里添几人,万一混上来个底细不明的,到时候怕是影响我们康显郡王府的风声。”
“江姑娘,若是能拒绝,我们怎敢得罪贵府。对方是船总的二公子,青州整片码头都是博家的,若是拒载,今后我们的船还想走这过,可就难了。”舟师不是文人,但也学着作揖道:“我保证你们俩家直至到岸都不会见面,并免费给您上下货,包送到府,如何呢?江姑娘。”
江清月见对方如此说,也不好再说什么,点了点头,便回了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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