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户打量了段竹峥片刻,见她眼瞳清亮,撞了人也笨得不知道跑,起了带回家做粗使丫鬟的念头,于是咄咄逼人道:“小叫花,当然是赔钱。如今桃花县的米价都 5 两一石,我这肉可不得要 10 两。”
10 两?
段竹峥瞳孔急缩,不过半扇兔肉,明摆着是抢钱。不过无论多少她都不能赔,一个有银两的乞丐太显眼。
她站起身,低着头,护着手里的包裹,一蓬杂乱的头发在风中飘动,低声道:“我没有钱。”
猎户注意到段竹峥的动作,眸光一闪,动了贪念,出手抢夺她手上的包裹:“有钱没钱我看看就知道了。”
“你做什么!”段竹峥故意小声惊呼,和她撕扯起来,灰布包左右飘摇,不过两个来回还是到了猎户手上。
“里面肯定有好东西。”
猎户得意地拆开包裹,打开后发现里面只有几块干饼和一个水袋,一个铜板都没有,脸色立刻变为嫌弃。
比起直接逃跑,刺激猎户和远远围观的人,段竹峥本想着故意让猎户知道自己没钱,引诱她去小巷揍自己,再趁机逃跑。
地上的兔肉值钱,能拖住猎户一会。
米价这么高,如果猎户舍了兔肉,围观的人更是不会来帮忙追她,而是去抢夺兔肉。
她身上没钱,围观的人也不会有兴致来替猎户讨钱。
没想到猎户把包裹往地下重重一摔,恶狠狠地说道:“既然没钱,我刚好还差个干活的丫鬟。”
说罢,就要来扯段竹峥。
“干什么呢。”
这边的动静还是引来衙役的注意,穿着皂隶服的身影渐近。
段竹峥躲着猎户有力的手,简直如芒在背、进退两难,完全是硬着头皮站在原地,跑了她怕衙役追,到时候更没法解释。
衙役的身影越来越近了。
脚步声,每一下都在她心上踩得漫长。
段竹峥仿佛凝固,屏住呼吸,脑中思绪乱飞,额头的汗滑到眼角她也不敢去抹,怕把脸上的灰擦掉。
突然间,一个石子准确地掷在了猎户脸上,她嗷一声惨叫。
捕快被吓得一惊,拔刀向石子飞来的方向看去,惊呵道:“什么人!”
段竹峥趁此机会,弯腰拾起地上的包裹,猛一下子朝小巷里钻去,拔腿就跑,藏在身上各个角落的银钱随之跳动,膈在皮肤上不太舒坦,然而她此刻也管不了这么多。
赵明琅一瞥,见段竹峥已经逃脱,咔咔咔几个纵步越过屋顶,人也如离弦之箭般瞬间消失。
“该死!”猎户啐了一口唾沫,捡起地上沾灰的兔肉,正要愤然离去,衙役走到她跟前,将一张海捕文书展示给她看。
衙役道:“看到这个人了没?找到有赏金。”
猎户眯起眼睛,兴奋地问道:“赏多少?”
衙役不耐烦地回答:“上面不是有?”
猎户不介意她的鄙夷,讨好地笑笑:“草民不识字。”
衙役拉长了音调,猎户懦弱的姿态让她很是得意,用炫耀的语气吹擂道:“一百两——”
小巷错综复杂,段竹峥一开始跑得飞快,没听见身后有人追来,脚步便慢了下来。
汗湿了半边衣裳,冷风阵阵,身上的热气被风一吹就消失了,衣衫凉浸浸黏在背上,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她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汗后,露出一张眉眼俊朗的脸来。
沾了灰的头发一缕缕黏在一起,段竹峥又蹲在地上往脸上抹泥,整个人瞧着更像落魄的乞丐了。
抬头看了看天,此刻黑云压城,鸟雀低飞,马上要下雨,段竹峥加快了脚步,一路频频回头,变换道路,谨慎地向小破屋走去。
段雨迟察觉到门被推开的声音,她抬了抬眼,那双眼睛拢在暗里,瞧不清神色。
“去那么久?”嘲讽之意极重。
段雨迟嘴里的布团已经被她吐了出来,然而她没有走,双手仍被缚着等待段竹峥回来。
段竹峥一惊,思绪一转便明白段雨迟没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呼救的可能性很大。
她关上门,定定地看向段雨迟,看着这个和她一样心思恶毒的女人,看到对方从疑惑到不快地抿着唇,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面对秦南景的忠义,段竹峥真的有些吓到了。她从包裹里拿出水袋,喝了一口定神,坐在床边梳理当时的情绪。
是感动吗?
不,是恐惧。
心被尖锐地刺到了一样血流不止,她恐惧着那个说要舍命救她的女孩。就像将心底腐烂生疮流脓的部分拖入阳光下暴晒,一览无余的丑恶,她不敢再看。
一片寂静,屋内没有点蜡烛,沉沉黑暗之中,段竹峥突然出声说道:“5 两一石的米,得饿死多少人。”
天穹的雨落了下来,雷光一闪而过,劈开夜幕,将屋子刷一下照亮,段竹峥黑色的瞳仁紧紧锁定了对面的人。
段雨迟感觉自己即将被野兽吞吃入腹,面对那双幽深的眼睛,所有秘密都无处遁形。
她看向那道模糊的、熟悉的轮廓,沉默了一会,讽刺道:“你还会关心这个。”
要不怎么说最熟悉你的永远是敌人,段竹峥哽住了:“......”
她还真不关心。她想做的是站在道德高点向下指责,从而获取有利于她的情报。
“心有不忍罢了。”
段竹峥推测一番,缓缓道:“洪水泛滥,颗粒无收,粮价飞涨,是谁不让运粮食进来?姨母、陈县尉她们也愿意这样吗?”
段雨迟阴阳怪气的刺了几句:“你蒙上眼睛捂住耳朵之后,怎么变得这么天真。粮价上涨,受益最大的还不是卖粮的周家。这和我娘有什么关系。”
段竹峥觉得不对,这个解释完全是在开脱:“粮价上涨,我们家买米也得 5 两一石。若将洪灾的消息上达天命,粮商自然会来桃花县卖米,粮价也会下降。官员不这样做,可见是有利可图。”
段雨迟呵道:“闭嘴,你懂什么,山贼堵死了对外的消息,我娘也是有心无力。”
段竹峥寸步不让,逼问道:“是有心无力,还是无心无力。出个馊主意将我祭天就能解决桃花县的洪水了吗?”
段雨迟色厉内荏:“能为桃花县百姓祈福是你的福气。”
段竹峥回讽:“只怕不是我的福气,是姨母的吧。我死了,万两金银全落她手里,何愁这小小洪水。”
心跳声一下下砸在黑暗中,段雨迟无言以对,呐呐开口道:“我娘肯定会把金银用在桃花县百姓身上。”
段竹峥冷笑:“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给?”
说归说,她心下感慨的却是斩草除根确实好用,若留着自己,后患无穷。
她一双眼如狼般紧盯着对方,她要的就是段雨迟的愧疚,山路不好走,她要确保段雨迟不扯她后腿。
城门难过,周家不熟,从桃花山穿过是她目前唯一的方法。
场中一时沉寂下来,段雨迟终于开口:“你不会平白无故和我说这些,你肯定是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桃花山。”她说道,一语中的。
段雨迟嗤笑一声:“你想让我帮你逃出去,做梦!”
段竹峥一惊,皱了下眉,表面不动声色地劝道:“我两困在这里对你杀我有什么好处?怎么看都是你为鱼肉我为刀俎。”
“我逃跑和你杀我又不冲突,完全可以并行,这怎么能说是帮忙?再说,我两之间的恩怨,何必牵扯到旁人。我宁愿是死在你手上,也不愿意被压入黄河祭天而死。”
段雨迟完全不跟着段竹峥的思路走:“我还是那两个字,做梦。你沉河不也是我害的,也算是死在我手里。”
她此时占了上风,靠在墙角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可以慢慢想,再想一百个,一千个理由来说动我。”
急雨拍在窗户上,积水横流的声音惹得段竹峥头疼。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段竹峥知道求饶只会让段雨迟不喜,那就只剩一条路可以走了,她想。
她用平淡的语气挑衅道:“段雨迟,别让我看不起你。”
段雨迟听到这儿,咬紧牙关,低吼道:“你什么意思?”
段竹峥见这反应,心下有了几分把握,她走过去安静地注视着段雨迟:“如果不是你亲手杀了我,我一定会死不瞑目。”
段雨迟平静道:“你还要骗我多少次?”
段竹峥觉得不对劲,摸了摸她的脸,指尖一点湿意。
她愣在了原地,沉默地从背后抱住了段雨迟,在她耳边低语,这拥抱却不是为了安慰:“最后一次。”
心口被刀锋抵住,段雨迟安静不语。
若单是用刀相逼,用言语相诱,段雨迟确实不会同意,但当这两者结合在一起,她犹豫了。
两者带来的精神刺激让她混乱、心痒。
她的视线垂在地上,两人过去争吵的画面一瞬又一瞬飞速闪过,恍惚间,眼前的景色扭曲成一团,她仿佛看见无数个段竹峥的尸体交叠,幼童时背书的她,少年时舞剑的她,青年时颓废纵酒的她,自己心稳刀快,一刃穿心,好不畅快。
段雨迟想,她和段竹峥这些年恨得错综复杂、恨得不死不休,我怨她死性不改,她怨我坏她好事,死在对方手里也算是个好结局。
咚,咚,咚。
敲门声打破了屋内的沉默,一道声音从薄木门外传来,“官府查人,还不速速开门。”
段竹峥睁大了眼睛,立刻将犀利的目光投向段雨迟。
门外的官差难道是她找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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