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田县，城南，艾府。

东张西汪，南艾北向。在这英田县城内，最具势力的便是这四大姓。其中，又以艾家为最。

盖因张汪两家，不过商贾人家，些须有些浮财罢了。向家是因为祖上跟随先帝出生入死，且祖上战死沙场，先帝厚恤加赏，向家子孙便因此得了恩荫，受封君东山伯爵，享朝廷厚禄。

而艾家老爷子艾戊成却是做了一辈子的官，历任大理寺左寺、青州兵备使、湖广按察史、冀阳巡抚，最高官至刑部尚书，门生故旧遍天下，只因这次在党争中失利，他又深感年迈力不从心，遂三次请辞，圣上这才准了他回归故里，同时赏了一座矿山给他，准其开采十年。

杜君年娶的便是艾家的小女儿艾莲，两人相识于偶然，彼此情根深种，其中来由便不再赘述。

艾莲自小聪慧能干，跟着母亲打理中馈，母亲去世后，艾府便由她当家作主，她也住不惯乡下，便索性让杜君年一起住进艾府，如此平日里上下衙也方便，只偶尔回乡下家中看看。

杜君年一路快马扬鞭，不多时便进了城。

回到艾府，都来不及回房先禀过夫人，只叫了个小丫头去跟艾莲通报一声，他便径直去了老爷子所在的碧石院。

进得院中，恭恭敬敬在正房门首下请了个礼：“泰山大人在上，小婿来给岳父请安。”

却见西屋处门帘响动，一个娇俏伶俐的丫鬟从里面走出来。

“姑爷！”她朝杜君年笑着招了招手，“老爷在这边书房里，看忧民少爷写字呢。”

杜君年转过身来，对丫鬟含笑道谢，“如此，有劳螺儿通报一声。”

进了书房，转过一面博古架，窗子半开，阳光半射进来，将房间内照得格外通透明亮。

艾戊成一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销金寿字簪绾好，身上一件褚色常服，正立在书案一侧，半负着手，留神看一位少年人写字。

那少年人留着半头，一半头发披落下来，越发显得他面如敷粉眉似画。他一袭白色云锦纹式样的通袖直裰，腰嵌一根浅蓝色宝石玉带，身姿挺拔、长身玉立于案前，右手握一管狼毫湖笔，运劲于腕，落墨于面前的一方宣纸上，起承转合、行云流水，看得一旁的艾戊成暗暗点头。

收笔，将笔放回笔架，少年侧身让开位置，眼中不无得意之色，看向老者道：

“祖父觉得孙儿这字写得如何？”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艾戊成如今致仕在家，对家中子孙功课便看得紧了，时常便要叫过来考较一番。

艾戊成察觉到少年人的志得意满，恐其过于骄傲，遂淡然道：

“你既是习这楷书，当知这楷体讲究平和雅致、笔势委婉含蓄，不折而用转，所谓右军‘一搨瓘直下’。你笔法粗健，过于锋锐，细腻之处稍显不足，可见你心性还不够沉静，须知练字便是练心。”

少年躬身受教，脸上略带愧色：“祖父提点得是，孙儿谨记。”

杜君年见气氛略显尴尬，上前一步，瞅了一眼字贴，笑着打了个圆场。

“依小婿看来，忧民这字已算得不错了，飘逸风流、遒美健秀，已有几分书圣的精髓了，他如今年纪尚轻，来日更有精进之期。”

艾戊成眉毛不易察觉地动了动，听到外人夸赞自家子孙，他心里还是欢喜的，哪怕女婿也算得半个自家人了。

轻轻咳了一声，他朝艾忧民一挥手，“你先去吧，来日再考较你。”

艾忧民如蒙大赦，朝他躬身行礼，又向杜君年投以感激的一瞥，“祖父、姑父，那忧民先退下了。”

杜君年悄悄对他眨了眨眼，很快又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样子。

“找我何事？坐下说吧。”

艾戊成引着他到旁边交椅处坐下，丫鬟送了手巾上来给他擦手，又重新给两人沏茶。

杜君年候着他先坐下了，他也不坐，只用眼神扫了一眼房中两个端茶递水的丫鬟。

“这里不用你们忙了，先出去吧。”

艾戊成示意闲杂人等都退下了，杜君年这才在旁边椅中欠了一半身子坐了。

“听说令尊大人病重，不知他现在病体如何了？”艾戊成当先问道。

“劳岳父大人挂心，如今已无大碍了。”

寒暄两句后，杜君年便正式进入正题。

“我要跟岳父您说的事，跟家父这次得病也有一点关系。”

于是，他便将父亲得了怪病，诸药石无效，后得一村姑出手即愈，及村中另一妇人生口疮救治无效，同样是这位村姑出手，药到病除，立竿见影的事及自己的推测说了。

“我知岳父您不信什么鬼邪之说，不过我觉得这个马妧娘确实有些古怪。我想把她买了来，慢慢问出其底细，说不定还可为我所用。到时候无论放到您这里还是放在忧民房里都行，我怕莲儿对我有所误会，所以想征求您的意见。”

艾戊成凝眉沉思一番。他知这个女婿最是知情识趣，在艾府一向谨言慎行，轻易是不会妄言的。他既然这么郑而重之的提起此事，说明他的推断，大有可信之处。

毕竟，大千世界，无所不有。尤其他为官数十载，走南闯北，听过见过的奇人异事也多，杜君年所说，他可以持怀疑态度，但绝不会武断下结论。

“既是如此，左不过是花十五两银子罢了。”杜君年没隐瞒自己，事事以艾府为先，这让艾戊成对他感官颇好。“那你去办吧，既是人要放在我或忧民屋里，这银子也不用你来出，回头我让螺儿给你。”

杜君年激动起身，对他一揖而下：“多谢岳父，小婿回去见过莲儿便去办这件事。”

杜君年回了自己房中，就跟妻子艾莲匆匆说了两句话，换了一身衣裳，便让人备马匆匆出了门。

“呼”“呼”“呼”，演武厅内，艾忧民将一柄长剑舞得虎虎生风，跳跃腾挪处，只余一道道剑光残影。

相比温书习字，他更喜欢舞刀弄剑。少年心性，豪情万丈，一心向往行走江湖仗剑天涯，觉得唯有如此方显男儿本色。

丫鬟画屏突然匆匆闯入，打断他道：“少爷，莲小姐说有事找你。”

“唰”的一声，长剑一撩，他收剑入鞘，大厅门首处，一名年轻美妇人盈盈走了进来。

“莲姑姑。”他提剑迎上前，“你找我？”

“正是。”艾莲摒退了画屏，将艾忧民扯进厅中一角，忧心忡忡道：“忧民，姑姑平常待你如何？”

艾忧民一头雾水：“姑姑待我很好啊。”

“那好，姑姑现在有件事要你去做，你可愿意？”

艾忧民顿时来了精神：“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听完艾莲的交代，艾忧民这才得知，原来艾莲刚刚替丈夫更衣的时候，发现丈夫钱袋里少了十几两银子，她本来只当他是替公公治病花用了，但他刚刚语焉不详行色匆匆，她又极是心细，便暗暗警觉，认为丈夫一定是在背着她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要他在丈夫后面偷偷跟着去看看。

艾忧民突然想起之前杜君年曾面见过祖父，想来杜君年去办的事，就是他们翁婿俩讨论过的事了。

既然是祖父首肯过的，自不会是那男女暧昧之事。但他转念一想，这是极好的出府的借口，且正好可以看看杜君年与祖父密谋的到底是何等样事。

“那我去了，若祖父问起我的去向，还要劳烦姑姑你支应一声了。”

艾莲自是应允不迭，“这是自然，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