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听到绿棠的话,尹青樾没有吭声。

她看过尹青樾以前的画,知道是为什么。这尹青樾虽学过画,却仅能算是初级。况且一个不到十岁的孩童,每日又要跟魏夫人习字练琴,还要温书识字,能分在绘画上的时间自然不多。

前世的尤嘉蓝却并非如此。她也是从工笔画学起但修习多年,近年更多画小写意,很注重线条的粗细流畅。所以画有相似却又绝不相同,以尹青樾的年纪纵使再聪慧自也达不到这份感悟。

但尹青樾没有解释。人生既如此机缘嵯峨,就也只能当作馈赠,但求无愧无悔吧!

想至此处,尹青樾便也彻底放松了下来:新的人生便从此刻开始了!

尹青樾命丹柰收起画笔和颜料,又盖住研了墨的砚台,解下束膊,走出门去。

栖月阁的西南还有一处小院子,小院子侧面开门,拱门正对着一个小小花园。花园内有一个木制花架。花架由两排立木支起,每根木头都被锯得方方的,等距排列。每对木头上面又分别架了一根方方的横梁,横梁两端伸将出来,形成一段整齐的排列。如今下面正依着一片粉色的蔷薇花含苞待放,顶端又爬了嫩绿色新发的藤蔓,即将形成一个廊道。廊道又不是直的,两排柱子随形就势弯成一定的弧度,夏日里就是一段拐弯的阴凉走廊。一端朝着小院子与栖月阁,另一端则连着池塘溪流之上的小桥,直通尹宅正院。

那日尹青樾从魏夫人处一出来,抬眼看到花架,瞬间便想到小院为什么起名“饮芳居”。每日晨起之时,朝露初成,阳光透过花架,映出一片霞霨,从饮芳居拱门的院里信步走出,不正是空气清新,饮尽芳华么。

尹青樾从栖月阁出来,信步朝小花园走去。刚刚踏出栖月阁的门,就听见一阵丝竹之声,是古琴的铮铮声。

尹青樾遂调转方向朝饮芳居而来。

饮芳居小院内有一间正房,两间厢房,院内一颗高大的国槐树。国槐树枝干繁茂,刚长出一片片嫩绿的新叶。在国槐树下是一套石桌石凳,以往夏日里,魏夫人偶尔会在此处教授尹青樾学棋。魏夫人在此坐馆,虽只有尹青樾一个学生,尹府还是给魏夫人安排了一个专门的小院。饮芳居远离正院,又紧邻栖月阁,师生见面甚为近便。

古琴曲本就低沉,尹青樾听那琴声清冷,带着一份深深的落寞,落寞之中又似含悲鸣,不觉站在院内细细聆听。

听了一会儿,那紧绷急速的弦音又逐渐松弛,化作一片幽静,遂继续朝里走。

魏夫人停了琴,似有叹息,发现院内有人,于是开口问道:“是青樾吗?”

尹青樾于是加快脚步走进课室。见魏夫人坐在琴旁,双手扶琴,桌上却空无一物,遂款款说道:“夫人琴声落寞悲怆,不若让学生为夫人焚一炉香,沏一壶茶来。”说完走向课室旁边的侧室。

尹青樾看那存香中只有一些安神的香丸,和几样幽静的合香。遂转身取出一套茶具,又轻轻冲远处的一个小丫头挥挥手。

小丫头本在就着太阳打瞌睡,却见尹青樾叫她,连忙跑过来,然后又领命跑开了。

尹青樾将茶具端入课室,放在魏夫人身侧的桌上。魏夫人见此问道,“是没有合意的香吗?”

听到此话,尹青樾微微一笑,说道:“香调须与琴音相辅相成方好,待学生制一些来,过几日再为夫人抚琴助兴。”

魏夫人心道:我何曾教过你制香?!待看向那尹青樾,却见她眉目清静,举止文雅,惊觉到她早已不是自己初初开蒙的那个小童。

小丫头拿来一个热水提瓶,尹青樾没有让她取炭炉,免得她在跟前服侍,扰了魏夫人的雅兴。

尹青樾从容做茶,为魏夫人斟上一杯,放在身前,然后又为自己斟了一杯。

魏夫人看着尹青樾从容操作,一气呵成,缓缓说道,“几日不见,让我看看你的琴练得如何了!”说完站起身坐到一旁。

尹青樾见此,只好移步坐上琴凳,悠悠地弹起来。

尹家每日有两餐正餐,外加日暮后的夜宵。早餐一般辰时二刻,午膳即是晚膳,一般在两三点钟的未时。上午魏夫人会给尹青樾讲书,习字,下午会上半个时辰的琴课、棋课或其他兴趣课,然后尹青樾就在此,再练习半个时辰。作息时间参照官员的休沐时间,每过九天休一天,逢节假日和特殊日子再休息。至于其他时间,两相自在,全靠尹小姐自觉自发。但若仔细算这学习时间,尹小姐与其他家女子比起来却属实勤奋。

近日正逢立夏三日休沐,又恰连着尹青樾的生日,所以魏夫人一晃也有三四日未见尹青樾。但仔细一听,却发现这尹青樾琴技大涨,虽操琴的指法仍不熟练,但韵律和弦音的把握却大胜从前,琴音中一片清净安然之感。魏夫人静静看着尹青樾,若有所思。待到尹青樾一曲弹完,不禁开口指点,这尹青樾却也立即领会,重弹请魏夫人继续指教,如此,两人竟一起消磨了大半日,切磋了半日琴课。

半日之中,魏夫人早已忘记之前的落寞抚琴的心事,竟也愉悦起来。待到将近午膳时分尹青樾告辞,魏夫人平静地说道:“明日下午的课,就讲《香约》吧!”

古人讲香,必从源流、目的、礼仪、技法,一路讲来,由此尹青樾改了很多认识,也增长了很多知识,更觉得涨了见识。魏夫人逐一给尹青樾讲来,又和她连着上了几堂制香课,说道:“我少时几近沉迷抚琴,又常常醉心在书法上,对制香焚香一道并不擅长,加之家境的原因,所知所学也不多。你若研习此道,还须请尹夫人为你另请名师,切莫因为我耽误了。”

尹青樾听到此话不禁一震:世上的人往往堪夸自己所学,甚至不知道也要装知道。魏夫人却如此坦率真诚。但在这世间,越是真,越是诚,却越难存留。若遇到同样真,同样诚,遇到良善,懂识人懂珍惜的还好。不然,对于真诚善良的人未尝不是一种悲哀,难受善待,甚至很难获得好的结局。想到魏夫人那日的琴声,尹青樾心中不免黯然。

听到魏夫人如此说话,尹青樾顿生好感,更加钦敬,所以学业一途更加用心,对抚琴习字也更勤加练习。

对尹青樾来说,魏夫人的课很大部分都是有趣的,因为有趣却也就不难。但却也有无趣的、有难的部分。

无趣的部分在于讲书,而且是大部分讲书的内容,因为魏夫人应尹父的要求讲的是四书,而且还不是《论语》《孟子》《大学》《中庸》那四书,而是女四书。

最难的却又不是讲书的书本,而是识字。倒不是说完全不认识,而是不完全认识。故此魏夫人讲书时,尹青樾不得不分几部分脑子,一,留意课程的内容,二,重点听“说/读”的是哪一句,然后发音和字形暗自匹配,三,同时戒备被问观点和感受时怎么回答。所以尹青樾听讲书几乎从不吭声,自是没有焚香品茶,弹琴说字时的互动,而且基本上都是被动的。

魏夫人若问,她尽量简略回答,若猜想可能会被进一步问观点看法时就能避则避,避免不了就勉强应对。尽量举重若轻,化大为小,再不行时,也不得不偶露端倪。

譬如一开始,魏夫人发现几近无声静默的尹青樾若被问起来,对内容的理解不单切,甚至透。于是就常在讲完一节时随便就某一句或某一点,问问尹青樾。但她不知道尹青樾很不喜欢这个过程,因为尹青樾很不喜欢吃吃过的又不对胃口的饭食,而讲书的内容就是。所以尹青樾在某一天就加了一句,“青樾理解的也可能不对,因为细节固然重要,但若不统看整体,难免断章取义。”

还有一次就是,在讲完《女诫》之后,问尹青樾感受之时,尹青樾说的却不是如何受教,如何非常有理,而是说:“说的似乎都是女子一生只应当并且如何相夫、教子、侍奉父母公婆,天大地大,难道女子就不可以海阔天空,自由驰骋么?”

“谨言、慎行、孝顺、仁爱,难道不是人人都该努力去做吗,为什么要分性别,分上下,分尊卑?譬若骑马,性别不同就能分御术高下吗?譬若读书,譬若做同样的事,女子就一定比男子做的差吗?优劣贤愚很容易评价吗?”

“男子和女子只是身体构造不同,在生儿育女时担当了不同角色,只是身体力量上略有差异,难道如此,就要分主次高低吗?”

“男和女不该如那飞鸟的两翼,地位平等,互敬互爱,相互配合,才更能飞得高飞得远吗?”

难得听尹青樾一口气说这样长一段话,魏夫人一时间竟愣住了,半晌没法回答。

尹铨一心希望女儿读好四书即可,琴棋书画力求懂,可以会,但并不做精的要求。魏夫人了解这是仕宦家庭对女孩的期许。虽然她一生精于琴艺,善琴也爱琴,却并非因为琴艺和书法而被尹家聘为西席,甚至书法可能比琴的原因更大些。她也不喜欢讲女四书,但身为女子又能如何呢?无力的事太多。

魏夫人久久没有说话,既而叹息一声,说道:“青樾看事,角度总是不同的,而且观点新颖,这在我看来也是很欣慰的事。只是这世间的事又怎能皆从人愿呢?且不说人生如意事难得二三,便是尹大人延师设馆却也是望你学好四书,以便知书识礼,进而觅得良人。”

“嫁入好人家,再相夫教子,安稳一生,对女子而言,这也未尝不算是一个好的结局。”

“如何便能叫得好呢?别人认为的好就是好么?觅得良人就是好么?就一定好么?青樾并不这么认为。”

尹青樾以反问式给了魏夫人一个肯定的回答。

魏夫人一时词穷。更没法回答。但见尹青樾言辞清楚,态度明晰,虽有几分忧虑竟也生了几分敬佩。自己蹉跎半世,细想竟不如这个小学生见事明晰,态度果敢。不知不觉中像是在问尹青樾,却也像是在感叹自己:“但是生为女子,我们又能如何呢?”

尹青樾看出魏夫人的黯然和无助,心道:我还没有说太多呢,只是对你而言,怕已是万分沉重了。于是转圜说道:“青樾知道形势比人强的道理,身为女子殊为不易。便是生为男子,也一样有诸多艰难。只是人活一世,若不能从心所欲,全然为外物外事所裹挟,那又有什么乐趣?还不若放过自己,去做自己想做的就是,那起码还活得痛快!”

经过这一次的思想碰撞,在两人之间却碰出了火花。魏夫人觉得这个尹青樾确是不同,但不同在哪里,她又没法完全看清楚。尹青樾觉得魏夫人虽为人师,却也包容,丝毫未因年龄地位打压自己。

魏夫人忽然觉得也许人生没有那么灰败。虽然往事不可追,但依然还在活着,而活着谁又能说没有一点希望呢?

由此这师生二人之间竟渐趋惺惺相惜,成了亦师亦友的半个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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