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尔学士的道别信很简短，大概是因为走得很匆忙，他只能在工作日志的空白处写下了这封短信。

信的内容一共五句话，分成三个部分。

前半部分内容是感谢，感谢大家在一起工作的时候对他这个年迈健忘的长者予以支持和包容，后半部分内容则是道歉，塔尔学士很抱歉没能按照约定完成社团支援学院的工作，自己想起了其他重要工作必须立刻离开。

最后则是附加部分，塔尔学士把自己的拐杖留给了乔羽，他很抱歉向乔羽说了图书塔的事，并且提醒乔羽这次拐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乔羽免于图书塔的影响。

图书塔的影响？

乔羽拿起拐杖仔细端详，这是一柄长度一米二的硬木拐杖，拐杖头部折角微微弯曲，雕刻成了一只鸡的头。

乔羽尝试用手去握持，当他右手握住杖柄的时候，食指摸到了一个微微刮手的凸起，他将拐杖调转过来查看，发现在拐杖把手的下侧有一个隐蔽的镶嵌孔，里面有一颗乌黑的宝珠，宝珠内部蕴含黑色的烟雾，质地非常凝实。

这是一件附魔装备，附着其上的神术仍在发挥效力，只是从外表上看不出这具体是什么神术。

塔尔学士所说的保护效果或许就是来自这颗黑色宝珠。

乔羽和蒙奈学监商量，对方也想不到宝珠的神术内容。

“不过我知道一些隐修学士会通过某种方法逃避义务。”

蒙奈学监仔细看了看这拐杖的包浆，显然它陪伴塔尔学士已经有些年头了。

蒙奈学监猜测，在外活动的隐修学士年龄都不会像塔尔学士这么老，塔尔学士能这么大年纪还一直在外面活动，很可能就是这拐杖在发挥某种效果，让他暂时脱离了隐修学士的义务。

只是最近不知什么原因，这种保护可能失效了，又或者塔尔学士自己决定要回去了。

总之蒙奈学监建议乔羽最好妥善保管这根拐杖，因为他很可能就用得上。

就如他之前所说，乔羽的状态已经有些偏向隐修学士了。而塔尔学士大概也是发现了这一点，才会向他说起图书塔这种隐修学士的场所。

只是不知什么原因，塔尔学士似乎也不希望乔羽现在就进入隐修学士的圈子，所以才将这柄拐杖留给了乔羽。

乔羽点点头，从蒙奈学监手中接过拐杖，他将拐杖插进腰带侧面，和自己的附魔长剑挂在一起。

看来他最近要格外注意，别把心思全部集中在探索其他世界这个问题上，以免被隐修学士群体吸纳进入组织。

乔羽决定还是先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工作上，这样分散一下精力，应该就会安全很多吧。

“学监你能判断我距离隐修者还有多远吗？”

乔羽记得对方观察过他的眼睛。

“是的，可以，我只能看个大概，但是够用。”

蒙奈学监点头，他愿意每天帮乔羽做一次眼部检查，以确定他的安全状态。

接下来就是继续工作。

由于蒙奈学监需要书写报告向上级学会汇报塔尔学士疑似隐修的情况，所以今天的蜂群调查工作就由乔羽带队。

乔羽重新整理了工具和药品，他衡量了一下学徒修的体力，将两个人的负重适度分配。

“你多大了？”

乔羽询问这个蘑菇头孩子。

“十一岁。”

修背好布包和箩筐，左手拿着柴刀右手拿着木拐杖，腰带和背带上挂着笔筒、纸筒、硬皮壳墨水盒、削皮刀、迷你铁锅……

十一岁的肩膀就要背起这么多东西了。

确认好行囊，乔羽带着修出发，向西北方向的森林前进。

他们出村的时候乘坐牛车，沿着伯爵大道向北一路来到盾克河沿岸，接着再从河流南岸的小路向西，沿着盾克森林边缘区域进行蜂群观察和样本收集。

到了预定地点，前方已经能看见黄色和紫色的花丛，从那部分花丛向西就是他们今天开始工作的位置。

在开始之前，乔羽他们要先打下一个标记。

乔羽从箩筐里拿出木锤，学徒修也很自觉地转过身，拿出标记用的木牌。

咚咚咚几声，乔羽挥舞木锤，将木牌的尖端打进草地下的土壤里。

河边的土壤比较湿润，随着锤子落下，潮湿泥土的气息阵阵飘起。学徒修很喜欢这个味道，使劲嗅了几下，当他发现乔羽在观察他，又马上站直了身子。

两人继续前进，进入花丛区域。

这里的野花大部分是紫色和黄色，其中马郁兰和金杯占多数，同时也有少量的矢车菊。

乔羽重点关注金杯花丛，他最近发现这种花很招蜜蜂。

刚刚靠近花丛，嗡嗡嗡的蜜蜂声就不绝于耳。一只蜜蜂从花丛中飞起，落到一朵金杯花的花冠上。

当蜜蜂停稳，乔羽便拿出之前的工作记录，比较插图和眼前蜜蜂的细节，以便判断它是否为需要记录的新种群。

眼前这只蜜蜂腹部黄黑相间，后腿粗大，体型偏大偏圆，飞行速度快且没有攻击性……乔羽在心中默念眼前蜜蜂的特征，然后他就确认这是一只普通蜜蜂，也就是目前在王国被驯化饲养最多的蜜蜂。

这种蜜蜂在早期的工作记录中已有记载。

于是乔羽没做大的修改，只是在地图上调整分布标记，将普通蜜蜂的活动范围向西多画了一个格子。

继续往花丛深处走，乔羽又观察到了两种蜜蜂，同样是在工作记录上已有记载的，是两种独居蜜蜂，它们相较于普通蜜蜂体型偏小，且头部有斑点花纹，由于他们最早都是在盾克河两岸被发现的，于是被人们命名为盾克南蜂和盾克北蜂。

不过现在两种蜜蜂已经在两岸混居，不再区分南北。

继续往前走，乔羽跨过一条小溪，溪流从盾克河南岸一直蔓延进盾克森林内部。

这溪流两侧的花丛更加茂盛，乔羽行走时衣袍和袖口总会沾上各种彩色花粉，斑斑点点。

乔羽从箩筐里又拿出一个木牌，打在了他跨过小溪的位置。

接下来在这附近，乔羽和修观察到了更多蜜蜂的种类，一共六种，其中有黑蜜蜂、小蜜蜂、大岩峰、小岩峰、长剑蜂和金蜂，其中金蜂是第一次在盾克河附近被发现，所以乔羽用透气罐子捉了一只样本，学徒修则是记录和描绘他们的外形特征及飞行动作。

记录完成后，修会把本子捧起给乔羽看，由乔羽点头，才算内容合格。

值得一提的是，修记录内容大多是使用炭笔和草纸，等到返程的时候他才会用羽毛笔重新进行抄写。

继续行走，乔羽和修在河边的岩石堆上发现了两座岩峰蜂巢，他们同样采集了样本并记录蜂巢的情况。

工作一直进行到正午，乔羽和修在溪边找了棵小树，坐在树下的荫凉处吃午餐。

乔羽带了一块什锦果干面包和一块熏兔肉奶酪三明治。

在他坐下吃饭的时候，学徒修主动拿小铁锅去烧水，他在小溪边舀水舀了三次，看得出做事很仔细。

乔羽没有忘了蒙奈学监的嘱托，他把学徒修叫了过来，然后把自己的果干面包和兔肉三明治分了一半给对方。

起初修不敢接受，直到乔羽说这是他发现蜂巢的奖励，对方才终于收下并且连连鞠躬道谢，保证自己下午工作会更加卖力。

修没有马上吃，仍然是要坚持烧好热水铺好座位，把学士午餐需要的一切准备好，等待乔羽吃完，他才开始用餐。

看对方小口小口吃得仔细又满足的样子，乔羽就知道这学徒平时的生活并不那么好。

倒不是说所有的学徒都过得很差，而是因为修没有家里人做靠山，所以学徒生活过得格外艰苦。

好在老天开眼，修很能干，且绘画也很有天赋，这一点引起了蒙奈学监的注意，所以他才有机会被借到莫林德学院。

蒙奈学监希望彻底把修转调过来，就是不知道弗根学士那边会不会放人。

学徒修吃东西的时候挽起了袖子，乔羽看见对方胳膊上有一道道条状淤青。

乔羽现在很熟悉那个形状，那是用教鞭打出来的，盾克大学的学士们习惯使用一种由橡木薄片制成的教鞭，用来惩罚顽皮的学生或者学徒。

伤痕已经变成了紫红色，多半是弗根学士打的。

乔羽想不到这样的学徒有什么理由挨打，也许弗根学士就是喜欢打人。

这世道没有什么保障学徒权益的体系，城市里倒是听说有学徒行会，但是名不副实。

就这样午饭午休结束，乔羽带着修继续工作。

有了上午一起绘画和午饭的相处，修明显开朗了许多，他开始主动向乔羽提出一些好的建议。

比如午后阳光灼热，修就主动去河边捡一种类似荷花的大叶子，那叶子底部有长长的杆子连接到水底，折断之后可以把它插在背篓里，给头顶撑起一把水叶伞。

下午的工作在这愉快的配合中很快结束了。

只可惜愉快的事情总是不能长久。

傍晚的时候，乔羽他们乘着牛车回到村子，竟然见到了弗根学士。

对方的行程大概是发生了变化，要么是提前回来，要么就是不走了，然而不论哪一种情况，这都意味着学徒修没办法继续跟随乔羽工作了。

几乎就是在看到弗根学士的一瞬间，学徒修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极力隐藏的紧张和不安。

他刚刚还在向乔羽请教绘画的技巧，现在却忽然开始整理自己的外袍和腰带，好像只要有一点细节上的差错，他就会受到惩罚。

“修的运气实在不好。”

回到办公室，乔羽一开门就见到蒙奈学监和西克莱学士在那讨论学徒修的问题。

蒙奈学监表示他已经尽力，弗根学士不知为何就是不肯放人。

西克莱学士提议可以让塔尔学士出面帮忙，通过学会社团的关系运作。

他回来的有些晚，还不知道塔尔学士已经离开的消息。

“什么？”

西克莱学士震惊。

两人的话题自然而然地滑到了隐修学士群体，他们开始猜测塔尔学士受到了什么任务召唤，最近盾克村附近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学院要不要增加宵禁。

至于学徒修的事情，好像没有那么重要了。

直到乔羽开口说起今天发现的金蜂分布，才重新把话题带了回来。乔羽也是对城郊学徒群体的生活好奇，借着这个机会向两位多请教了一些。

学徒果然比较难。

超量工作、挨打、辱骂都是常事，伙食不好、居住环境恶劣也不罕见。

以前城郊村子和狮鹫城的学徒曾经举行过联合反抗游行，在那之后的两年里，学徒生存情况确实有所改善，不过后来城市议会推行了游行限制法案，将学徒合法游行的范围限制在了盾克河北岸以及更偏僻的区域，同时还规定了游行合法的节日区间。

从那以后学徒抗议就没什么效果了。

相应的，限制法案成功吸引了许多学士进入狮鹫城周边，大家都认为相比其他地区，这里的学徒更加听话好用、性价比高。

不过后来这法案也导致了许多学徒离开，学徒的数量减少后，本地学徒的待遇又有了一些提高……

讨论的话题转到法案制定的目标和执行效果的偏差问题上。

对于学院来说，一两个有些绘画天赋的学徒的确也没那么重要。

乔羽向两位学院学士道别，骑马返回城下庄园。

背着夕阳走在路上，乔羽计划明天去找弗根学士商量继续借用修的事，他感觉和修一起工作还是挺愉快的。

修是一个喜欢观察生活并善于利用环境的孩子，乔羽觉得自己能从对方身上学到很多东西。

“哒、哒、哒……”

乔羽耳边，马蹄声非常清晰，不知不觉之间，城郊的道路已经变得安静。

夕阳洒满前路，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

这里平时有这么安静吗？

乔羽终于从思考中回过了神，他前后张望，发现道路竟然起了雾。

他的前方是空旷的道路和迷雾，后方也是道路和迷雾，反复转头后，他甚至无法分辨哪边是前哪边是后。

四周的标志物全都不见了。

不对，这根本不是城郊的道路。

这里是哪？

乔羽精神紧绷起来，他想起在庄园密室里的遭遇，这里的迷雾给他同样毛骨悚然的感觉，乔羽立刻检查了身上的软甲、长剑和其他附魔装备，他将各种神术的口诀在心中默念，做好随时战斗的准备。

“啊——嘎——”

一只乌鸦俯冲而下，冲出迷雾落地。

乌鸦落在前方道路的中央，踩着一块石子，歪着脑袋看向乔羽。

“嘎——哒哒——”

乌鸦张开黑嘴，模仿马蹄落地声。

那乌鸦的面孔十分怪异，他的眼睛并不是均匀的分布在两侧，而是像比目鱼那样，侧着脸也能让人看到两只眼睛。

乔羽想起了美术课本上的抽象画，在一侧同时看到双侧的脸。

那乌鸦转头给乔羽看它的右脸，那里也是两只眼睛。

所以它是三眼乌鸦，或者四眼乌鸦？

乔羽一手捏着缰绳，右手已经扶在了剑柄上。

“嘎嘎！”

又是一声叫，乌鸦扑腾翅膀起飞，飞过乔羽头顶，在空中兜了一个圈，又飞回前方的迷雾。

乔羽的视线随着乌鸦转了一圈，当他转回来的时候，前方的迷雾里竟然已经有了一个高大的黑影，那是一座很高很高，一眼望不见顶的黑塔楼。

乔羽骑着马来到塔楼前，塔楼的大门上方雕刻着一个奇怪的字母，有些眼熟。

“TE”。

乔羽在塔尔学士的那个木盒子上见过。

那并不是单独的字母“T”和“E”，而是一个整体的符号，两个字母的顶部连在一起，中间下放还有一个圆点。

当乔羽把目光集中到这个符号上，塔楼的大门发出响声，自行开启。

厚重的石门隆隆隆转动，展现出一条长长的走廊，向内部的黑暗深处，当乔羽向前踏步，走廊两侧的火盆一个个亮起，深处的大厅也被火光照亮，在那开阔的空间里有许多书架的影子。

图书塔？

乔羽看到如此景象，脑海中蹦出这个词。

他握紧塔尔学士的拐杖，迈步走上台阶，进入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