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恬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并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处医馆之中。
她本来就只是过敏,不医治几日之后也会自然痊愈,在加上林更生妙手回春,几副药下去,红疹很快褪去,没几日就好得七七八八了。
这一日林更生来给她诊脉,完事却不急着走。
夏恬看他一副有话要说的表情,轻轻笑着问:“小林大夫,你有话就说。”
林更生温和地问:“夏姑娘,你能告诉我吗,你为何一定要逃开顾世子?”
去往顾家庄子的路上,知桂简单地把前因后果大致告诉了林更生,等到林更生一见到夏恬的症状,心底基本就有了数儿。
夏恬对林更生很有好感,她感觉,林更生就是古代君子的样子。
可能好的大夫就是这样,除了医术高明,更要性格温和,情绪稳定,稳重踏实,待人有礼,从而令病人心生信任,除了药到病除,还能解除心患。
所以夏恬很想跟林更生聊一聊。
这是她穿越而来,难得的第一次,想跟这里的人,聊一聊真心话。
而且她莫名的有把握,她觉得林更生,能理解她。
“小林大夫,我跟你说的话,可能你不能感同身受,但是绝对是我的真心话。”
夏恬望着屋顶,若有所思,眼神空洞,似乎已经不再聚焦了。
“人人都说,我这个身份,能给顾澜做个妾室,已经是大大的福份了。可我偏偏不这样想。”
“人与人之间,都是一条性命而已,谁又比谁高贵些?难道就因为从什么人的肚子里生出来,就天生头上多了光环?我一样很努力很努力的活着,为什么我就天生该比别人活得差?”
“那些人高高在上,能把握着我的命运,我见着就得跪下,打我我就得忍着,一个不高兴就要让我活得更悲惨一些,甚至都活不下去。凭什么我就该比他们低贱?”
“我没惹到他们,我过我自己的日子都不行。顾澜喜欢我,不是我求着他喜欢的。可是你看,他喜欢我,就要强迫我顺从他,他几时问过我的意见?几时问过我,需要他的喜欢吗?”
“他把我当作一个物件一样,可我不能把我自己当物件。我自己是这世上独一无二最最珍贵的,别人不把我当人看,可我要把自己当人看。”
“他觉得施舍给我一个妾室的地位,我就该感恩戴德,然后他还能再娶别的女人。男人可以同时有那么多女人,女人却要从一而终,何其不公平?”
“若是他一心对我,我便一心对他。若是不然,他若无情我便休。我也绝不接受他的逼迫威胁,我自己的命运,我要自己掌握。”
她一口气娓娓道来,语气冷静镇定,声音清脆动听,淡淡的情绪,像冬日的暖阳,温暖,而有力量。
林更生忽然想起了他采过的一株野兰。
那是他采药的时候,在悬崖峭壁的缝隙中发现的。
那处缝隙,只不过算是悬崖峭壁坚硬岩石上的一处浅坳,日子久了,风吹雨落,积下了一洼浅壤。
那野兰的种子,许是飞鸟掉落的残食,就恰好落在那一小块儿泥土中,然后就此生根发芽了。
天生天养。
有阳光普照,也有烈日灼炎。
有和风细雨,也有暴雨狂风。
又或者干涸枯裂,土地贫瘠。
不知它都经历过什么。
但是林更生看见它的时候,它盛开着一朵幽兰,吐露着芬芳,在光秃秃的岩石畔,肆意地散放着无拘无束的美丽。
仿佛它天生就该如此国色天香。
天大地大,我自有我。
就那么美不胜收,美绝人寰,让他看呆了。
夏恬一口气说完,觉得胸中舒坦了不少,回头看见林更生目不转睛,怔怔地望着她发呆,她倒是不好意思起来。
“小林大夫,我说的这些,算不算大逆不道?是不是吓坏你了?”
林更生低垂下头。
过一会儿又抬头,没评论她的话,只是问了别的问题。
“你在我这里,并非长久之计,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夏恬抬头看了看他,感觉自己跟这样温柔性子的人提要求,有些莫名的惭愧。
她轻声问:“小林大夫,你能送我走吗?”
林更生垂下眼眸:“听说高长宁上次帮了你,被顾世子寻了借口,打落了三颗牙齿!”
“啊!”夏恬惊叫了一声,她方才知道这事。
她羞愧地低下头:“对不起,我不该连累你们!”
林更生抬起头,轻轻一笑,温和道:“高公子患有龋齿,牙齿一向不甚牢固。我牙很好!”
夏恬扑哧笑了。没想到小林大夫也有这样调皮的时候。
林更生问她:“送你走,那你想去哪里呢?”
夏恬歪着头想了很久。
“江南。我想去江南,听说江南很美,四季盛开着不同的花儿……”
她眼神朦胧迷醉。
自从夏恬进了小林的医馆,顾澜就每日必去医馆报到。
但是夏恬住在时疫专用房间,在内院最里面,见不着面,也说不上话。
顾澜就每日去向林更生探问,询问她昨日病好些没有,身上还有没有哪里难受,吃了什么,吃了多少,睡得好不好,睡了几个时辰……
总之事无巨细,林林总总,好在林更生耐心极好,并不烦他。
这一日,林更生提前就派人来知会他,说自己要出门行诊,明日方回,叫他今日不必到医馆来了。
正好工部刘侍郎的公子刘坚,已经约了他好几日了,便今日履约赴宴,两人便约在食为天略略饮几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刘坚闲闲问他:“听说皇上派你南下明州,巡视监察万斛神舟的建造,你却一直找借口拖延启程,何故啊?”
顾澜淡淡道:“最近有事。”
刘坚笑了笑,低声道:“世子,咱们都是自己人,若是明州真有什么不好,你千万先给我家老子来个消息……”
工部正管着明州船厂,刘家这是怕顾澜真巡查出什么事来,一纸奏疏直接捅到皇帝案上,那就被动了。
顾澜自然知道,这就是刘坚约自己吃饭的真实目的。
当下微微一笑:“好说。不过我也有一事相求。京城瑞芙祥,还望多多照顾一下。”
刘坚一挑眉毛:“怎么?瑞芙祥传说中有个从来不露面的神秘大股东,不会就是顾世子你吧?”
顾澜摇头:“不是我,但是确实与我相熟,所以还请兄弟多多帮衬!”
刘坚沉思了一下:“好说!今年宫里有几处工事,若是采购上瑞芙祥有能用得上的,一定优先安排。”
“这是一出。还有瑞芙祥开始做海商了,他们要预定宝船,肯定也是在明州,到时候,还望明州船厂能保质保量,价钱也要放低一些才好。”
刘坚笑道:“好说!只不过能让顾世子做这么大的人情,我倒是有些好奇,这位股东到底是什么尊贵的身份?”他凑近压低声音,“不会是那几位龙子龙孙吧?”
顾澜微微一笑,并不解释。
他熟知人心,这种事,传得越邪乎越好,越邪乎越有人相信。
又喝了几杯,刘坚问:“听说世子有一位如夫人,最近在小林的医馆里养病?怎么养病养到外面去了?”
顾澜微微一愣:“只是图个方便罢了,刘兄怎么知晓的?”
刘坚道:“我有个刚娶的小妾,那日只不过吃了一口黄鱼,就病得死去活来,我着急去医馆找小林,说是正在为你的如夫人诊脉,这我才知道!”
顾澜微微低头,暗自想着,得嘱咐林更生,夏恬毕竟患的是时疫,这事还是要保密些,越少人知道越好。
刘坚皱眉咧嘴:“我那个小妾长得如花似玉,本来深得我心,可是那日得了藓症之后,全身红疹,头肿得像个猪头一般,虽然很快就痊愈了,也不留疤,可是自从我看了她那样之后,竟然从此对她失了兴趣……”
顾澜一惊,马上问:“藓症?那是什么?”
刘坚解释:“我听小林大夫讲,有人天生体质异常,吃了某物就会全身起疹子,就叫藓症。比如我的小妾,吃了黄鱼就会犯病,还有人吃热物就会犯病,比如桂圆龙眼……”
顾澜忽然起身,哗啦带倒了自己的椅子。
他站着,呆若木鸡,然后忽然转身往外跑。
刘坚大惊:“怎么了?顾世子是犯了癔症吗?”
顾澜气汹汹冲进了小林医馆,果然林更生根本就没出门看诊。
顾澜怒气冲冲,顾不上理他,直接冲进了夏恬的那间病室,早就人去楼空。
顾澜回身,一把揪住林更生的衣襟,咬着牙问:“人呢?”
林更生神色自然:“走了!”
顾澜拧起眉毛:“去哪了?”
林更生垂头沉吟不语。
顾澜冷笑:“你别以为,你叔叔是太医院医正,我就不敢动你!”
林更生思索了一会儿,抬头说:“她要去江南,你现在赶去码头,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顾澜把他狠狠一推,转身狂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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