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炎炎,几日后钱银去地里转了一圈,回来就说黍子该找了。黍子是一种植株类似稻子的作物,加工后的米粒类似小米,却比小米大,俗称“大黄米”,这里不产糯米,买的话价格又太贵,黄米粘性强,可以磨成粉做各种炸糕年糕汤圆,端午还可以做粽子,是以家家户户都会种上一些。
五分地的黍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家里能下地的加上明瑞统共有五个人,钱银去问钱老六家,钱老六说还要过两日才找黍子,就借了两把了镰刀和两把把算。
原以为明瑞躲着自己只是震惊过后的应激反应的钱途,在明瑞躲了他整整三日后,终于有些郁闷了,好在他的头上的伤也脱了痂,听说要收黍子,开始磨李香。
“娘,我的伤已经好了,你看。”他指了指头上新长出粉红皮肉的伤疤,“六叔说了,只要脱了痂我就能下地了,我也要跟你们去找黍子。”
李香不同意,“找黍子又热又累,你刚好,经不起折腾,还是别去了。”
“娘,”钱途正色道:“我也老大不小的了,这些年,你和我爹为了我费了不少心,那时候我糊涂着,帮不了忙,现在我都好了,总不能还在家吃白食,等着弟弟妹妹们去干活。娘,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也得让我学着去学去做些活计,你这也不让我做那也不让我做,难不成我要靠你和我爹,还有二丫他们照顾一辈子,那我成啥人了!”
“大宝,”大宝自从发现有病,这些年一直猫在家里,很少出门,更别说干活了,李香都习惯了照顾这个孩子,听儿子一说,才醒悟到儿子是真好了,真的不用她操心了,不由怔怔地落下泪来。
一看娘哭了,钱途有些慌:“娘,我……我说错了,娘你别哭了。”
“不是,宝儿,不是你的错,是娘,”李香擦擦眼泪,笑着说:“是娘太高兴了,自打你好了,这些日子我就跟做梦似的,就觉得不是真的,这心里还把你当成以前那样看,现在我到底是放了心,我的宝儿是真的好了……”想到自己这些年受的委屈和苦楚,又呜呜哭起来。
如此一来,钱途也不知怎么劝了,只能僵硬的看着她哭,正无计可施,明瑞走了过来,照常绕过了钱途,坐到了李香跟前,拿过她手里正在缝补的麻袋,低头缝起来。也不知是不是被他打了岔,李香竟是渐渐不哭了,在钱途手背上使劲一拍,豪气地说:“我儿子说的对,不能靠家里人养活一辈子,明儿个跟爹娘去找黍子去,不会了娘教你。”
钱途被拍的懵了一瞬,渐渐地在脸上露出笑来。
次日,李香和明瑞还有二丫早早就起来做好了饭,钱途也比往常早半个时辰起来,早饭是玉米粥就窝头,为了不拖后腿,粗粝难咽的让他十分不习惯的窝头钱途愣是梗着脖子咽下了两个,喝了一大碗粥,一抹嘴,背上背篓跟着爹娘出了门。
钱家沟背山面水,村前一条河蜿蜒向前,直通县城,钱家沟的田地大多分布在河的两岸。钱家的田基本都在河南岸,当初分家时,钱老爷子念他家孩子多,劳力少,特地把最近的一块田给了钱银。
钱银家这次是全家出动,钱银推着木推车,车上一面坐着小五小六,一面坐着小四,剩下的李香和钱途和二丫都背着背篓,钱途的背篓里还背着装满水的水囊和要用的麻袋,来到这里快半个月,第一次出门的钱途,边在爹娘后面,边细细打量整个村子。钱家沟整个村子呈长条状,因人口少,房子都零零落落的分布在四处,每家的房基都不小,除了亲兄弟,很少有两间是相邻的。他家在村东,要去地里就要顺着一条小路往下竖着穿过村子,这些天村里家家都在忙着找黍子,路上碰上的人不少,碰了面都笑着打招呼,眼睛却不住打量钱途和明瑞,钱银和李香知道他们就是好奇,也不拆穿,钱途挺胸抬头,脚步沉稳,毫不在意。
明瑞多少有些不自在,看钱途的样子也咬牙忍了下来。
穿过村子在往前就是河滩了。这条河村里人就起了个“大河”的名字,河道名副其实的宽,两边河滩再往外就是一片片的农田。
正是金秋时节,田里的庄稼不管是熟了的还是快熟的,都呈现出饱满的姿态。时辰尚早,晨间漂浮着片片轻雾,钱途双手抓住背篓的背绳,闭眼深吸一口气,秋日的气息扑鼻而来,让他舒服的喟叹。上辈子,他就出生在农村,父母走后他帮着爷奶干过不少农活,后来上了大学为了多挣钱学的金融,毕业后为了照顾身体不好的爷爷奶奶却考了本县的乡镇公务员,成了包村干部,经常泡在田里,学了不少的东西,后来他调到了政府部门,下田的次数就少了,这也是他到这边之后,特别想下地的原因之一。也许是因着他是农民的儿子,他的血液里流的是农民的血,哪怕他身处繁华闹市,他的根也扎在农村,魂牵着土地……
大河南岸的农田比北岸还要多,村里人就凑钱修了座石桥在河上,当然张老蔫家的五十多亩田地也都在河南岸,他家出了大头。
过了石桥往西,沿着田埂走了大约一里远,到了一块田旁,钱银停了下来,说了句:“到了。”一家人停下,都把身上背的背篓麻袋等物放了下来。钱途抬眼看过去,眼前这块田呈梯形,不同的作物泾渭分明,那五分地的黍子就在梯形的三角形处。
家里几个孩子,小四小五小六被勒令等在田埂上,其他人,钱银和三蛋儿、钱途拿着镰刀下田割,李香、二丫和明瑞则每人拿着一把把算跟在他们身后,等着找穗子。把算是一块约两三寸长的生铁做成的,一面磨出刃,一面缠上布条,又在布条正中缠出耳朵,用的时候,一手拿着黍秧,另一手大拇指伸进耳朵里,其余四指把在穗子下面不远的颈项处,大拇指微微用力,穗子就落在手里,攒上几个再往背篓里一扔,十分好用。
钱银是老手,割黍的动作很快,四条垄一起,一刻的功夫就前进了了七八尺,三蛋儿年岁不大,好歹也帮家里干了一年来的活了,又有把子力气,也能勉强跟上,只钱途错估了所占身体的虚弱程度,几镰刀下去,汗就流了下来,胳膊酸的都有些抬不起来,咬牙坚持了一会,头也开始晕起来。这还是日头还没升起来,否则早就一头栽在地里。想也是,钱银两口子疼孩子,大宝从小就没下地干过重活,也没其他锻炼方式,身体能硬朗才怪。
李香三人坐在地上找穗子,不时看干活的三个人一眼,很快明瑞就发现了钱途的不对劲,踌躇半晌,还是低头走了过去,从摇摇欲坠的钱途手里拿过了镰刀。
“你去找穗子,我来割吧。”明瑞拿了镰刀就往后退了几步,淡淡地说,钱途抹了抹头上的汗,抬头看看远处快要升起的秋阳,也不逞强,低声说了句:“谢谢”就走到了地头,找出装着水的水囊喝了几口,又歇了歇才走到李香和二丫跟前,拿起明瑞放下地上的把算,埋头找起了穗子。
“宝儿,没事儿吧?”李香担忧地问儿子,钱途摇摇头,苦笑道:“没啥事儿,就是没想到我身体这么差,才这么一会儿就扛不住了。”
“你呀,就是太着急,”李香手上不停,边说:“都说一口吃不成个胖子,你那身子虚不是一日两日,要养好也得慢慢来,累了就歇着,等干的时间长了,慢慢就好了。”
钱途点头,忍不住转头去看明瑞。明瑞是个哥儿,不知是独他这样还是哥儿都这样,个头比男子还是矮了不少,一弯腰,整个人都埋进了黍子中,他挥舞着镰刀,动作如行云流水,一看就是干惯了的,联想他之前呆过的家,钱途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再看明瑞旁边的三蛋儿,他身旁的二丫,抬头看田地间挥汗如雨的才十几岁的孩子们,在他上辈子还应是个小学生的年纪,却要同大人一样干重活,虽说知道这个时代的特色,还是让人心酸。
重体力活干不了,找穗子钱途在几次之后就干的很熟练了,一家人齐心协力,不到一个时辰就收了大半块黍子。
“歇一会儿,”日头一起,地里就热起来,身上的汗一层层的往外冒,加上芒刺扎人,钱银叫住明瑞和三蛋儿,三人擦着汗往地头上走。李香娘三个也将割下来的穗子都找完,足足装了两麻袋还多,几口人挨个喝了水,坐在地头上歇气,李香又把在田埂上顽儿的满头大汗的小四小五小六叫回来,给擦了汗喂了水,又拘着让歇了会儿,才放走,三小嗷嗷叫着跑了。
等身上的汗落了,一家人又下了田,一口气把剩下的田都收了,拿来的三个麻袋都装满,还装了些在背篓里。秧子用新鲜的葛条捆起来堆好,钱途和三蛋儿帮着钱银把麻袋用麻绳刹住,还不等去找小四他们,就见不远处一块地头闹哄了起来。
那块地头临着钱金家的田,钱银怕是自家大哥有麻烦,让二丫和明瑞看着东西,带着李香、三蛋儿和钱途直奔而去。那地头被不少下地的村民围着,到了近前,有人见他们过来,就喊:“钱银来了,钱银来了。”自动给他们四口子让了条路出来。
钱银眉头皱起来,带着家人大步走进人群,就见正中他大哥和钱壮与村里的孙明和他兄弟孙亮正在对峙,钱金和钱壮身后护着小四和哇哇哭的小五小六,孙明兄弟俩身后孙明的大儿子孙田也哭无比凄惨,孙亮媳妇和杨氏正在各自人身边对骂。
孙亮媳妇儿骂:“钱金家的,你家老二给你啥好处了,你这么护着他们的崽子,别忘了,你家老二媳妇儿才拍了你家的锅,瞧你窝囊的,你呀也就配给你家老二媳妇儿提鞋端洗脚水,天生的奴才命!”
杨氏也不示弱:“孙亮家的你别给我在这儿挑拨离间,我奴才命也比你贱命强!我窝囊,好歹找了个有担当的男人,你呢,找了一窝软蛋,专会找孩子撒气,要我是你我早一头扎进大河里羞死了,还有脸在这儿嚷嚷,我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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