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六点,天刚亮没多久,公园里已经有人在练太极了,甩手、踢腿、深呼吸。枝头还有几滴露水,风吹过来带着一点青草味。
怀念穿着外套,拉着帽子,一手插在兜里,一手拿着热豆浆,跟在闵文丽身边慢慢走。
“怎么起这么早?”闵文丽一边走一边转头问她。
“昨晚早睡了。”怀念喝了一口豆浆,“你不是每天早上都来吗,我想着陪你走一圈。”
“你小时候最讨厌起早,”她妈妈笑了下,“初中那会儿六点半都叫不起来。”
“那是被迫起。”怀念嘴角弯了弯,“现在没人管我,我倒能自己醒了。”
公园小路铺着碎石,走起来咯吱作响。前面有几个老人围着在做拉伸,还有人边走边听评书。
她们在一片柳树边慢下来,风从湖面那头拂过来,吹得人眼睛发酸。
怀念忽然问:“妈,你觉得我适合结婚吗?”
闵文丽没立刻答话,只是看了她一眼,继续往前走了两步。
“怎么忽然问这个?”
“前阵子朋友说结婚,听她说她觉得特别踏实,”怀念低头看着脚下,“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听‘结婚’这俩字,心里就闷得慌。不是恐惧,但就是……像喘不过气。”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她妈妈说。
“以前是想象。”怀念抬起头,“现在是现实。我一想到真正要过日子,处理生活、矛盾、时间,甚至柴米油盐,就觉得自己像要被谁按进一条线里。”
闵文丽没说话,她们走到一处安静的水边,站了下来。湖面泛着微光,远处天边有鸟飞过。
“你不是真的不适合。”闵文丽开口,语气温和,“是你还没有遇到让你觉得结婚不是‘被困住’,而是‘有退路’的人。”
“什么意思?”
“就是——你害怕结婚,是因为你觉得万一失败了,你得一个人收拾残局。可如果那个人是你信得过的,你会知道,就算难走,他也在你这边。”
怀念没出声,只是手指搅着豆浆的盖子。
“你不是怕婚姻,你是怕关系失控,怕承担全部后果。”闵文丽顿了顿,“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很多女孩都会这样。聪明、能干、有自我……却在面对婚姻时变得更警觉。”
“那我该怎么办?”
“不要急着去‘适合’,也别急着逃。你只要问自己——你想不想和这个人,一起试试看。”她看着怀念,眼神柔和,“别问他值不值得,先问自己想不想。想就慢慢走,不想也不丢人。”
怀念轻轻“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小声说:“我有点想,但也有点怕。”
“那就慢慢来。”闵文丽拍了拍她的手,“不是所有的决定都要快。有时候慢一点,才是对的。”
鸟声掠过湖面,阳光落在水波上,闪闪地晃着。
怀念低头看着那一点光,心口的闷似乎被风掀开了一角,还没全散去,但能呼吸了。
风在水面轻轻扫着,柳枝晃了晃,天色比刚才亮了一点,阳光从远处云缝里露出来,照在水面上,一片碎光。
怀念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妈,如果我……就是假如啊,不登记,可以吗?”
闵文丽转头看她:“不登记?”
“就是不去民政局,不领证,但……可能会办个婚礼,吃顿饭,请朋友来。”她说得慢,像怕惊到谁似的,“但就不在法律上挂个名字。”
闵文丽没立刻表态,只是“嗯”了一声。
“我知道听起来有点奇怪。”怀念自顾地说下去,“但我现在对‘制度’这件事有点敏感。不是怕负责,也不是不信任谁……我只是觉得,感情是不是该靠那张纸确认,我说不清。”
“那你觉得婚礼是为了谁?”闵文丽问。
“好像……是为了两个人自己。也是为了家人吧。”怀念低头看着脚下,“但我想,如果我真的走到那一步,我想确定我办的是‘一场愿意’,不是‘一种交代’。”
她说完,等着妈妈反应,心里隐隐有点不安。
过了会儿,闵文丽才轻声开口:“你真长大了。”
怀念怔了一下。
“以前你所有的问题,答案都藏在别人嘴里:老师、朋友、父母。现在你开始问自己了。”闵文丽笑了笑,“不登记也好,只要你们两个知道彼此是怎么回事。仪式不是给法律看的,是给你们自己看的。”
她停了一下,语气温柔却认真:“我不是非得看你登记,我只希望你别委屈。”
怀念没说话,只是把头靠了一下她肩膀,像小时候那样轻轻地蹭了蹭。
她低声说:“我不想勉强自己,也不想辜负别人。”
闵文丽轻轻嗯了一声:“那就别急着选个模样来过日子,你只要选个人一起走,走着走着,你们自己的模样就出来了。”
阳光照到她们身后,影子被拉得细长。湖面上几只鸟掠过,水纹一圈圈荡开。
怀念望着前方,忽然觉得,有些路不是必须马上决定怎么走,只要她还愿意走,就已经够好了。
“妈,”走了一会儿,怀念轻声开口,“你觉得……时屿怎么样?”
闵文丽脚步没有停,只是轻轻转了个方向,避开前面练剑的一位老人。
“他啊,”她淡淡笑了一声,“挺安静的。”
“嗯,他一向这样。”
“说话不多,但看人挺细。”闵文丽顿了顿,“那天你们来家里吃饭,他先给我爸倒茶,还记得我不吃辣。”
“你注意得还真细。”怀念低头笑了笑。
“我看女婿,肯定要细点。”闵文丽语气半认真,“你爸那时候追我的时候,也是看起来不声不响,但该做的事一点没落下。话少的人,不代表心浅。”
怀念点点头,手里豆浆已经快凉了。
“其实我以前总觉得他离我有点远。”她轻声说,“我们俩有时候像两条线,各走各的,虽然方向一样,但走着走着总会偏一点。”
“那你现在还觉得远吗?”
怀念想了想,低声道:“没有那么远了。但我也说不好,是他靠近了,还是我回头了。”
“能靠近就行。”闵文丽看她一眼,“两个人走不齐步没关系,最怕的是,一个人停下,另一个人还在跑。”
怀念轻轻叹了口气。
“我总担心我们会不会又走不到最后。”她声音很轻,“他太沉稳,我太敏感。之前我们分开,也不是吵架,也不是不爱了,就是……走不动了。”
闵文丽没立刻说话,等走过一小段林荫道,才开口:
“没有哪一段关系,是不需要回头看的。”她语气温和,“你们之前走不动,是因为那时候都太想证明自己没错。现在你回头看得比以前多了,说明你不是没力气,而是开始懂得怎么省力。”
“可要是这次……还是不行呢?”怀念低声问。
“那也没关系。”闵文丽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她,“你认真地试过,真诚地走过,那就值得。不是所有爱都非要走到最后才算数的。”
怀念喉咙动了动,没有说话。
风吹过树枝,阳光从叶隙里洒下来,照在她妈妈脸上,带着一种淡淡的笃定。
“不过——”闵文丽看着她,“你要是问我,我是挺喜欢时屿的。他不哄人,但他会记得你说过什么;他不张扬,但看你的时候,是踏实的。”
怀念低头笑了下,轻轻应了一声:“我知道。”
她低头喝了一口已经不太热的豆浆,像喝下去一小口放心。
阳光慢慢升起来,晨练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广播里放着轻快的老歌,水边的柳枝微微晃着。
有些问题,不一定要在一时之间得出答案,只要有人愿意一起走,慢一点,也没关系。
夜已深,房间里只剩床头小灯柔和的橘色光晕。
白允然已经睡熟,侧身埋在被子里,呼吸平稳。
江昱恒坐在双人床靠里的位置,手边放着一本没翻几页的德语入门书,灯光下显得安静又沉稳。
叶瑾瑜躺在另一侧,却辗转了几次。
“你还没睡?”江昱恒低声问。
她没睁眼,只闷声“嗯”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说:“脑子停不下来,一闭眼就开始想事。”
“想什么?”
她睁开眼看着天花板,轻声道:“想他一个人留下来,我们两个又都要走……还有他接下来的生活,万一压力太大怎么办。”
江昱恒静了一会儿,说:“你信他吗?”
“信啊。”
“那就够了。”他声音低缓,“他不是会喊累的人,他会自己找路的。”
叶瑾瑜没说话,只轻轻呼了口气:“但我还是不舍得。”
“我知道。”他说,“你不舍得他,也不舍得离开。”
叶瑾瑜偏过头看他:“你呢?”
江昱恒迎上她的视线,眼神坦然:“我也一样。”
房间很安静,只有他们俩的呼吸声。
叶瑾瑜没再说话,慢慢把脸埋进枕头里。
过了一会儿,她闷闷地问:“你会常来吗?”
江昱恒笑了一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要我来,我就来。”
她没出声,像是默认了,又像是在沉思。
江昱恒关了床头灯,黑暗瞬间柔软下来,连彼此的呼吸都变得更加清晰。
夜深了,他们都没有再说话。
但同一张床上的两人,在这片异国夜色中,靠得很近,很静,也很暖。
中午的阳光穿过院子,斜斜地照进老宅的客厅,落在那张老沙发的扶手上,泛出一点旧皮革的光。
鱼池已经清理干净,锦鲤在水里悠闲地游着。时屿洗完手回来,怀念正盘腿坐在客厅地毯上,啃着薯片看电影,电视里放的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动画片,配音还是熟悉的老版本。
“你怎么又看这个?”时屿从她背后走过,轻轻在她头顶点了一下。
“就喜欢。”怀念抬头冲他笑,嘴里含着奶茶吸管,“你不觉得有些片子,小时候看是乐,现在看是安心吗?”
时屿没回话,坐到她旁边,怀念顺势把脚一搭,踩在他腿上,像是早就习惯了。她穿着袜子,脚趾还不老实地动了动。
时屿看了她一眼,抓起她搭在他膝上的手把玩起来,指腹摸到食指边缘的一个倒刺。
“这个怎么起这么多倒刺?”他皱眉,低头看她指头,“都翘起来了。”
“最近太干了吧。”怀念没太在意,“剪掉就行了。”
“指甲剪呢?”
“抽屉里。沙发右边那格。”
时屿起身去翻了一下,果然在一个老旧木抽屉里找到指甲剪,还顺手拿了纸巾。回来时怀念正盯着屏幕,跟着动画里的角色念台词。
“来。”他抓过她的手,微低着头给她修指甲,指甲剪在他指间咔哒咔哒响,动作却意外温柔。
怀念懒洋洋地靠着沙发扶手,另一只手撑着脸,头都没转,一边喝奶茶一边让他摆弄手指。剪完一只,他拿纸巾把小碎屑包好,又捏过她另一只。
“我妈以前也这么给我剪,”怀念突然开口,语气含糊,“不过她没你剪得好看。”
“那当然。”时屿低头修得认真,“你不夸我,我也知道。”
怀念笑了一下,目光仍旧黏在电视上。
客厅里,电视声低低响着,动画片进入**情节,怀念盯得入迷,眼睛都没眨一下。她半躺在沙发上,脚搭在时屿的腿上,手被他轻轻捧着,一点点修指甲。
时屿低头,指甲剪咔哒咔哒地响,他动作小心,眉眼间竟有点专注的温柔。
怀念吸了一口奶茶,奶盖沾在唇边也没察觉,正沉浸在画面和童年的回忆里,神情松弛,甚至有点幸福得走神。看到紧张处还下意识往时屿那边靠,整个人半躺下去,头搁在他肩膀上。
他们都沉浸在各自的小世界里,没有注意到,大门一直没关。
外面阳光正好,大门半掩着,院子里有微风吹过树影,鱼池泛着波光。
也就是在这时候——
门口有轻轻的脚步声,没有人说话。
两道年长的身影停在门边,没有打扰。他们站在那,目光顺着屋里的光线落在沙发上:一个女孩懒散地靠着,脚翘在男孩膝上,手被男孩抓着,正在修剪指甲,旁边茶几上放着薯片、奶茶,还有削下来的指甲碎屑包在纸里。
动作亲昵,气氛自然,却在老一辈眼中,显得过于随便。
外婆微微蹙眉,没作声,眼神却明显凝了一下。外公则站得更直了些,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手在背后扣了扣。
他们谁也没立刻出声。
还是怀念自己,像是忽然感知到什么,动作一顿,转头朝门口看去。
她第一眼看见那熟悉的两道影子,心里一紧,奶茶差点没拿稳:“……外公?外婆?”
时屿也转头,看到门边的两位老人,顿了下,马上站起身,把指甲剪和纸团利落地收起。
“你们怎么来了?”怀念也赶忙坐直了,慌得连脚都忘了收回来,反应过来时,急忙缩下去,耳根子红透了。
“这大门开着,怕你俩忙忘了关,我们就自己进来了。”外婆语气平平,没笑,眼神从沙发扫到地毯,再扫向怀念和时屿交握过的手。
外公语气更淡:“你妈说让我们来看看鱼。”
时屿轻轻清了下嗓子,站直了身:“鱼池清好了,喂过一轮了。我们刚休息一下。”
“嗯。”外婆点头,走进来几步,看了一眼电视里的动画片,“你小时候也爱看这个。”
怀念不太敢接话,只点点头。
空气一时静了些。
外公慢慢走到窗边,没说什么,但神情像是在思考。外婆坐在一旁的藤椅上,视线还是忍不住落回他们刚才坐的那块沙发区域,目光里有一丝难以言说的不舒服——不是反对,但就是,觉得这不够“体面”。
她终究开口了,语气不重,却有点意味:
“现在年轻人谈恋爱是自由些,可总归还是要有个分寸……没结婚之前,别太随便。”
怀念手指绞着奶茶吸管,小声说:“我们就是……就坐着。”
“嗯,我们知道。”外公出声,声音不高,却带了点年长者特有的分寸感,“我们不是责怪你们,就是提醒你们,老宅是家,很多时候大家进进出出,还是要注意。”
时屿点了点头,神情坦然:“是我们没注意,我会留意的。”
外婆轻叹一声,没再多说,只说:“既然鱼喂好了,你们要是没事,等下帮我把厨房门边那个架子也擦擦。”
怀念“哦”了一声,起身往厨房走,时屿也跟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门口,怀念才小声说了一句:“是不是……太随便了?”
时屿低头看她:“我们没做什么不妥。但如果你在意,之后我会注意。”
怀念没说话,只“嗯”了一声,耳垂还有点红。
厨房窗外阳光正好,树影轻晃,屋里落针可闻,日子还在继续,一切好像都没变,可又悄悄多了点——他们之间,该面对现实世界的那一层薄雾。
擦完架子后,怀念去院子里晾抹布,刚出来,就看到外婆站在走廊转角处,看她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欲言又止。
“奶奶,你找我?”
“嗯,来,跟我去屋里坐坐。”
怀念把抹布晾上,擦了擦手,跟着外婆进了原来她和外公住的那间小屋。屋里一股淡淡的樟木味,窗边放着旧缝纫机和几盆花,阳光照在深色木地板上,泛着柔光。
外婆坐下,看着怀念,轻声问:“你认真考虑过,要和他一起过一辈子吗?”
怀念愣了一下,没马上答。
外婆看她的神色,语气缓了缓:“你小时候不爱说话,我总说你一口气能藏到心眼里头去。现在大了,倒是多了些话,但我知道,你真紧要的事,还是不爱讲。”
怀念低着头,捏了捏指尖:“我们复合后也不是一拍脑袋决定的……试了很久。时屿他……变了很多,我也在学着怎么不只靠感觉谈恋爱。”
外婆点点头,慢慢地说:“他今天态度不错,能接话,能认错,不算小孩子气。但结婚不是两个人黏一块就行了,尤其你们都不太会‘迁就’。”
怀念轻轻“嗯”了一声。
“你知道我担心什么,”外婆盯着她,“不是你们相不相爱,是你有没有想好——哪天真走不下去了,你有没有胆子说‘好’就散,也有没有力气把日子捡回来。”
“我不是不相信你,”外婆顿了顿,“我怕你太要强,吃亏了都不说。”
怀念抬头看她:“我没你想的那么硬……以前是,现在不是了。我会说了,也会求救。”
外婆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手:“你愿意走这一步,就要走得稳。我不反对你们,但你记住一句话——别让感情替你挡决定,也别让脸面逼你将就。”
怀念鼻子一酸,轻轻点头。
“那就好。”外婆站起来,去拿了橱子里的一袋桂圆干,“你小时候爱吃这个,拿回去吧。别的我不管你,但身子还是要顾着。”
怀念“嗯”了一声,抱着袋子出了房间。
与此同时,院子另一边。
外公坐在院中木椅上,阳光斜照下来,他手里拿着修枝剪,正在修几枝花树。
时屿把水桶洗净放好,正准备回屋,看到外公,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
“外公。”
老先生没有立刻看他,只是低头继续修枝:“你知道我年轻时候做什么工作?”
“听说您以前是学校的教务主任。”
“嗯。”他剪下最后一枝枯枝,才抬起头看他一眼,“我见过太多年轻人,聪明的、冲动的、以为凭一股真心能闯一辈子的。”
时屿安静站着,没有插话。
“你和怀念——她不是软的姑娘,她外表柔,但内心拐不过弯。”外公看他,“以前她跟你分开,回来一句话都没提,但我知道,她难受了很久。”
时屿轻声说:“我知道。那时是我不成熟。”
“现在你觉得你成熟了?”
时屿顿了顿:“成熟不敢说,但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也知道该怎么保护她、尊重她。”
“保护不是在她难过时给肩膀,”外公声音平淡,“是她被误解、被挑剔、甚至被你气得掉眼泪时,你能不能退一步,能不能撑起那个家。”
“我明白。”时屿认真地回答。
“你不用现在证明什么,”外公收好剪刀,站起来,“你只要记住,这姑娘不是随便的,她值什么样的日子,是要看你拿出什么人样来配的。”
时屿点了点头,声音压得很低:“谢谢您。我会记得的。”
老先生没有再说话,只是拍了拍他肩膀,转身进屋。
院子重新安静下来,树上的风吹过,枝叶沙沙作响。
时屿站在原地,手心略微发热。老一辈的话沉得像一块石头,但他心里清楚,他们说的不是反对,而是在给出一个更长的、要走稳的方向。
而那方向里,有怀念,有生活,还有未来所有的选择与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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