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满栗果的两个布袋打结放好,四人坐上马车,继续赶路。
迟棠侧着身,手腕将脑袋撑起,望向窗外,眸底透着迷茫。方才冥思苦想中,鱼青竺打断她的心绪,如今安静下来,那些在宋墓发现的疑云萦绕在脑海中,理不出个清晰的脉络来。
陆游《老学庵笑记》提及北宋徽宗时期,开封兴夜市,李和炒栗名闻四方,他人百计效之,终不可及。此为可考最早记述糖炒板栗的古籍,然而文泽县的宋墓,除板栗以外,其余文物皆属宋朝中期的特征。
封土碎片,黑漆食案,围子榻,折背椅......
鱼形玉扣!
迟棠猛然转身,视线落在鱼青竺脖颈的红绳上。红绳系着的鱼形玉扣是否独一无二?拥有怎样的秘密?为何自己当时手持鱼形玉扣可以穿越?
神思缥缈间,倚着软枕歇息的鱼青竺蓦地睁开眼,因着她灼灼的目光,脸颊薄红显现,说出的话略带几分娇嗔:“瞧我作甚?”
“我......”迟棠心想,对方莫不是把自己当作趁人好眠,行那不雅之事的登徒子?因而恨不得立时抹了脖子去,急着解释,“青竺,我曾在梦中瞧过你戴着的血丝玉扣,不过只有半枚。所以想打听,玉扣可是你的传家物。”
鱼青竺摸出玉扣,问:“这个?”见她点头,接着说,“这是师祖传下来的玉扣,相传它能通灵辟邪。然而历经三百多年,我们不曾用之,也不晓得如何用它。”
迟棠一瞬不移地盯着玉扣,观其纹理和浸润与宋墓发掘的半枚玉扣别无二致,于是问道:“这般模样的玉扣,旁人也有么?”说出口,便觉得自己糊涂,考古学出身的她,又怎会不知世上没有两块一模一样的玉。
鱼青竺摇头,说:“瞧见鱼尾的绯色么?阿娘说,这是师祖的心头血。”
迟棠叹气道:“许是我在桓王墓中和玉扣有过一面之缘,便梦见它了。”她说罢,暗忖着穿梭个中的千丝万缕,愈发迷惘。倘若半枚鱼形玉扣指引她来到这个世界,恰好遇上拥有这鱼形玉扣的人,那自己和这个世界,和鱼青竺存在什么联系?不可能无端端穿越。
鱼青竺不疑有他,迟棠也多次出现在自己的梦中,与她相关的人,或相关的物事。因此她低低嗯声,不再接腔,闭着眼打盹。
晌午,六人以干粮充饥,马不停蹄前行。未时三刻,马车在距蔺允县五里地的承光寺停稳,她们下车,被人领着,往寺庙背后的山坡走。
那领路的小厮说:“鱼娘子,将军遣人在这山上辟了小亩良地,你去瞅瞅,不逐意便换一处。”
鱼青竺应他:“多谢。”行至山腰,她远远望见几个手持铁锄的小厮,环顾四周,扬声道,“青山绿水绕,明堂开阔,确为良地。”
小厮问她拿主意:“鱼娘子,主位坐北朝南,副位坐西朝东可好?”
“只须主位,她们合葬。”鱼青竺声音轻,听着却不容置喙。
“这......不合古之常理吧?”
迟棠压了压眉头,接话:“可有法令规定女子与女子不能合葬?”
小厮咽了咽喉头:“没,没有。”
鱼青竺沉着嗓子开了口:“那便动土吧。”
小厮没法,只得听令,他一声令下,数把铁锄挥动,一时尘土飞扬。三百余年,长阳公主和尉迟岚同穴不同棺,如今叶落归根,良人在侧,终如愿以偿,所属她们的未尽言和难平意也皆随风散去。
挨近酉正,将封土填平,众人方得下山,在蔺允县最大的客栈安顿下来,天色已经擦黑。客栈对面的酒肆食客满座,苏狸脑袋探出窗棂子,瞧着来来往往的人,双眼弯弯地盛着笑,满得快要溢出来。
“小阿狸,发什么愣?过来帮忙剥栗果。”坐在木盆前的鱼青竺嚷道。
岑未薇剥出一颗紫褐色的栗果,扔进木盆,说:“她啊,盼着早些吃暖锅。”
“好饿。”苏狸揉着肚子,从窗前的折背椅上跳下来,坐到木盆前的矮凳上,这才想起厢房少了一人,“迟姐姐呢?”
鱼青竺头也没抬:“她在客栈的东厨炒河沙。”
苏狸撇了撇嘴:“河沙当真能吃?不会中毒么?”
鱼青竺睨她一眼:“你将河沙往嘴里灌啊?”
“哦,那迟姐姐做什么,我便吃什么,吃坏肚子不是还有岑姐姐在吗?”苏狸的笑容似风。
正如岑未薇闻言,嘴上说着:“好吃也不能贪多。”实则已经暗自合计着,消食的药丸余下多少,今夜为她施几针......
她们说话间,去酒肆等候的车夫叩响房门:“岑娘子。”
苏狸连忙起身,移步过去开门,问道:“刘大哥,可是轮到我们?”
车夫拱手行礼:“是。”
“好,刘大哥先行一步。”苏狸回头,笑意更甚,“我去喊迟姐姐。”
“我去吧。”鱼青竺双手端起木盆,眨眼工夫,便只留给两人浅青色的背影。苏狸望着空落落的廊道,若有所思,“岑姐姐,莫非鱼姐姐喜欢迟姐姐不成?”
“嗯?”岑未薇收拾着剥下的栗果外皮。
“她总盯着迟姐姐瞧,像极了阿香时不时瞅着邱掌柜发呆。”邱掌柜是阿香的外子,苏狸在杏林堂小住数日,自然一清二楚。
岑未薇拎着布袋,从她身旁走过,低声嗔道:“人小鬼大,何故观察这些?”
苏狸嘟嘴:“又说我小。”她两步上前,歪头凝视着身侧立在盥洗架前净手的人,腮帮子微微鼓着,“岑姐姐并未表露讶异之色,所以我所言非虚?”
岑未薇拭着双手的水珠:“青竺的事,理应她与你说。”
“我稍后便去问。”两人走出厢房,苏狸掩上门,转身往前走,像是试探地问道,“岑姐姐,你觉得,女子与女子相守余生可有不妥?”
因着武德司暗察之故,岑未薇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反问她:“为何不妥?”
“大师姐和小师妹互相爱慕,被苏敬安那个臭老头狠心拆散,他说,自古阴阳相合,不可违。”
“大师姐?长丰镖局莫红玉?”
苏狸连连点头:“大师姐离开腾威镖局,自立门户,臭老头联合京都十三家镖局发难,还惊动了武德司。”
岑未薇有所耳闻,补充道:“也惊扰了武德司的正使齐将军,所以她出面化解风波。”她轻叹一声,“我不知竟是此种缘由。”
苏狸哼声:“臭老头仗着有恩于小师妹,不许她和大师姐往来。”岑未薇随着她的脚步,转出廊道,涌入人流,问道:“当真没了来往?”
苏狸桃花眼一滑,拢手在她耳边低语:“我帮她们传过两次书信,大师姐说,待时机成熟,再想法子把小师妹接出去。”她言归正传,“那迟姐姐呢?喜欢鱼姐姐吗?”
岑未薇并不笃定,只能含糊其辞:“迟棠待青竺特殊。”
“鱼姐姐生辰可是近了?”苏狸犹记半月前,阿比旦生辰那晚,依稀听得鱼青竺说是良月的生辰。
“这月十三。”
“只剩七日了。”两人踏进酒肆,绕过食客拥挤的食桌,车夫招呼她们,苏狸挥手应下,偏头笑道,“我给迟姐姐说,让她好生准备。”
“阿狸,不许胡闹,她们的事,应由她们决定。”
“偶尔也须推波助澜嘛。”苏狸自然地挽上岑未薇的臂膀,拉着人疾走。
另一厢,鱼青竺端着木盆进东厨,迟棠刚把河沙炒得滚烫。她掌勺翻炒的动作娴熟,周身笼罩着烟火气,不似肆厨那般粗犷,宛若云雾仙子入了凡尘,叫人一时看得痴。
察觉身后来人,迟棠头也没回,默契道:“不来帮我么?”
鱼青竺脸热:“你怎知是我?”
迟棠脑海中闪过一词“第六感”,说出的却是:“不是你,还会有谁?”免得她尴尬,紧接着道,“青竺,帮忙将栗果洗净,再把水擦干。”
“好。”
两人在东厨忙活,皆把吃暖锅一事抛到九霄云外,惹得苏狸来催。
“迟姐姐,鱼姐姐!暖锅的羊肉熟了。”
迟棠应声,从锅里捞出两颗栗果,拢在手心吹了吹,剥开其中一颗的栗壳,递与鱼青竺,温声道:“先尝尝。”她随即转身,将另一颗没有剥壳的栗果塞给苏狸。
苏狸撇嘴:“迟姐姐,你偏心!”
话音刚落,就听鱼青竺惊呼:“好甜,好吃!”
“是么?”苏狸半信半疑地剥开板栗壳,咬了一口,香甜软糯,但是鱼姐姐过于夸大,哪有暖锅煮的羊肉好吃?
将东厨收拾妥帖,迟棠装了三袋板栗,送给客栈的掌柜一袋。三人刚出客栈,苏狸捅了捅迟棠的手臂,蚊吟般的嗓音道:“良月十三,鱼姐姐的生辰。”
良月:十月。
只要有名字的都会出现第二次,甚至第三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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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玉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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