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瑛还坐在灯下想药方,戚廷蕴洗完脸,走了过来在她旁边坐下,说道:“莲姑,我想了这大半会儿,还是没太明白戚府那边是什么意思。”
颜瑛在纸上写下了土茯苓三个字,随口回道:“什么?”
“晖二爷叫人送来的药啊。”戚廷蕴道。
颜瑛看着面前的方子,稍息,语气如常地说道:“想不明就不想了,男女有别,谁得空为他费思量。”
戚廷蕴“噗嗤”笑出声来。
“也是,情管他为何,若当真是为敲打你我来的,回头也不过是向他堂姐多赔两回笑,这些事也不是没有做过。”她歪身靠在桌前,“要说起为他费思量,我估摸着除了他爹娘之外,也该是彦大爷。”
戚廷蕴本想再多扯两句闲篇儿,却见颜瑛一双眼只注意着那张才起了个头的药方子,不免好奇,问道:“什么要紧的差事?晚上这么一通折腾,你也不先歇着。”
正说着,碧桃走进来,手上拿了方攒盒,对颜瑛说道:“小姐,白墨在院子外头等着。”
颜瑛略一沉吟,放下笔,起身走了出去。
白墨提着灯站在院门外,见她出来,先施了个礼,方说道:“小姐,二爷那里有事要请您商量,让小的来问您方便,他在雪云春坞的紫墙那里候着。”
颜瑛扣紧了手指,半晌未言。
“裴二爷可有说是何事?”良久,她听见自己问。
白墨赔着笑道:“小姐这就为难小的了,二爷亲自出面的事,如何轮得着小的打听。”又悄觑她神色,说道,“只看二爷模样,像是有些疑难,茶也没顾上喝两口便先去了。”
颜瑛沉吟了两息,说道:“那你辛苦,领我去吧。”
白墨一喜,松了口气,旋即忙应下先往前面引路去了。
颜瑛又回头往院子里看了一眼。
白日里绚烂备极的花枝蔓草在夜色昏影下多了几分杂乱幽深的气息,好像只要伸手拨开,就随时可能撞上藏在暗角的眼睛。
她吸了口气,呼吸不觉微屏,然后收回目光,与碧桃随在白墨身后举步而去。
***
雪云春坞的紫墙其实是一面花帘。
紫藤花从高高的藤架上垂下来,月光下影影绰绰,看不清墙后是花是人。
颜瑛轻攥指尖,走了上去。
夜色静谧,她不由越发放轻了些脚步,微风抚弄花叶,虫鸣不知藏于何处声声乱人知觉——她犹豫该走到哪一步。
花墙后悄无声响。
颜瑛回过头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白墨,又顿了片息,然后不高不低地清了一下嗓子。
密密疏疏的花蔓间晃出几点光来。
“颜大夫。”有人唤道。
是裴潇的声音。
颜瑛再往前走了两步,垂落的花簇轻贴在鬓边,沾着一丝微凉,她低眉应道:“裴翰林。”
裴潇在这边听见她开口时语声低轻,便又往墙边靠了些,花叶蹭到他衣上,发出窸窣的细响。
“你可无恙?”他问。
颜瑛不免又想起先前在船上被他抱在怀里的事,脸颊一烫,将语气压得更若无其事了些:“我无事,先前脚滑,多谢裴翰林出手相救。”
裴潇顿了顿,说道:“令你受了惊,本是裴家的不周。”言罢,又问她,“三姐使人送去的汤药可还合用?”
颜瑛点点头,又反应过来他看不见,于是回道:“是性温助眠的好物,很合用。”
裴潇语气里带出几分笑:“是了,我这猪头肉三弗精的,与你说这些倒是多余了。”
她唇角倏弯,说道:“裴翰林过谦了。不知你有何事吩咐?”
裴潇听出她声音里的松软,微微笑笑,说道:“颜大夫忽而这般客气,倒教我容易忘了不久前才吃过你的排头。”
他说完便收住,旋即续下去:“嫠节堂的医疗事一向是官府在负责安排,我可以举荐你去。”
颜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这个差事虽会繁琐奔波一些。”裴潇道,“但总算是份公差,颜家长辈想必也是明白的,只先看你愿不愿接下。”
她只沉默了两息,便回道:“谢裴相公好意,但我能力不济,还请另觅他人吧。”
他诧了一诧。
“你听清我说什么了?”裴潇眉间微蹙,“或再仔细想一想,此事不急于片刻。”
“听清了,也想过了。”颜瑛伸出手,轻勾起眼前那簇花,指尖慢抚过已近开败的那朵,口中说道,“只我这个人于此事上有两大难处,实不便从命。”
裴潇即道:“不妨说来。”
能说什么呢?
颜瑛想,他一番好意,自己总不能直言是因对这些没有兴趣——就像对这次乡里义诊一样——她本已有许多活着一日就必须得去做的事,何必又要再多一件呢。
那路上也不知道好不好走。
若她哪天在去嫠节堂的时候“不慎”出了事,说不定还要连累他去听一些没有必要听的话,看一些没有必要看的“情面”。
况且,那些节妇或许也嫌她扎眼。
半晌,她开口说道:“一则我先已说过,实是能力不济。二则——我毕竟是闺中在室女,长往嫠妇深居守节之处,恐引他人忌讳。”
说完最后这句,颜瑛忽感到心口有些发沉。
墙后的裴潇沉默下来。
“你对自己的医术没有信心?”少顷,他问。
颜瑛掐下那朵残花,抬起眼眸:“我说的不是医术。”
裴潇微顿。
片时,他敛回思绪,又斟酌了两息,方说道:“好,我知道了。”
颜瑛收指捏紧了花萼,说道:“裴翰林,我们家中姐妹向来都无什么大志,此回来松溪里实是承蒙了大太太的抬举,这次相公又对我有相救之恩,待回去之后我们定秉知长辈,只是长辈们一向是热情了些,虽无存心其他,却也只怕扰了你和大太太的清静。”
裴潇听她突然说出这么一大段来,不免有些诧然。
她竟还有心情着想颜家之后的事。
裴潇眉间微拧,开口唤她:“颜大夫。”
颜瑛没有出声,等着他往下说。
可是裴潇又沉默下来。
“时候不早。”少顷,他缓缓说道,“累你特地走这一趟,回去休息吧。”
颜瑛一愣,却听裴潇已再道:“明日我让人先送你们姐妹回探花弄。”
她张口欲言,可话到嘴边又似不知从何说起,心潮起伏之间,只觉已然力尽,再多言也失了意义。
罢了。
她低低地说了声“告辞”,然后丢下指间的花,往回行去。
***
颜瑾推开窗,迎面一丝清冷的凉风吹来,她深吸了口气。
黎明时下过那场雨后,似乎也将昨夜里残余的那些焦灼和惶惑冲去了不少,她又想起了颜瑛。
她昨晚或许应该坚持留在远香居的。
又或许,她今日应该先回探花弄。
戚家姐弟也不知意欲何为,她却不好让他们拽着。
颜瑾坐在窗前想了一会儿,然后唤过秋霜,吩咐道:“你去看看姐姐那里起来没有。”
主仆俩正说着,碧桃过来了。
“二小姐。”她向着颜瑾一礼,说道,“大小姐让我来看你歇好没有,若是歇好了就请你这里先收拾行囊,晚些等裴园里差了人来,大家就启程回去了。”
颜瑾愣了一下:“今日不是还有义诊么?”
碧桃笑了笑,回道:“二小姐担心的是,可毕竟昨夜园子里出了那么大的事,裴二爷那里已差了人来对大小姐说,累你二位受了惊,正好义诊还有康太医与周大夫在,便送咱们先回去了。”
一旁的秋霜接过话道:“碧桃姐,你这两天说话怎地总是怪里怪气的?”
碧桃道:“你倒是个怪人,我说话怎地怪了?不过向小姐照答罢了。”
秋霜张口想驳回去,一时又寻不着措辞,不免顿住。
“你去向姐姐回话吧。”颜瑾平静开了口,“我这里跟着就收拾。”
碧桃应喏去了。
秋霜转过来便道:“自打大小姐在裴大太太这里受了些抬举,她就跟着喘上了!”
颜瑾一面回身往里走:“弗要胡乱猜想,她说得也没有错,是我操心多了。”
她也不再多言,径吩咐秋霜将包袱收拾了,便头也不回地离开院子,直去了远香居找颜瑛。
颜瑛正打算陪戚廷蕴去趟戚廷筠那里。
“毕竟是亲戚,昨天晖二爷又才叫人送了药材来给我们。”戚廷蕴道,“我和莲姑还是要去向戚大小姐照面说一声。”又对颜瑾道,“你且先在屋里等我们吧。”
颜瑛看了看她,说道:“不如你陪秀秀姐去吧。”
话音落下,颜瑾和戚廷蕴齐齐诧望向她。
“原本你才是正经亲戚,且我也不知能与她说什么,还是瑾姐更合适。”颜瑛先这般对戚廷蕴说了,又向颜瑾道,“正好我有个药方还想找康太医指点一二,便趁此时吧。”
戚廷蕴抿了抿唇,没有说什么。
颜瑾见状,就对颜瑛颔首道:“那我和戚表姐一起吧。”
姐妹俩便分头去了。
颜瑾和戚廷蕴一路安静走着,沿途连声鸟鸣也无,颜瑾几番犹豫后,开口说道:“戚表姐,昨晚姐姐睡得可安稳么?”
戚廷蕴顿了顿,一面继续前行,一面回道:“她夜里睡觉也不翻身的,今日提前回去并非她决意,咱们说到底都得听东家的安排,你说对么?”
颜瑾牵了牵嘴角:“我不是那个意思。”须臾,又道,“昨夜连我都做了回噩梦。”
戚廷蕴朝她看了眼。
“你放心吧。”戚廷蕴收回目光,说道,“莲姑一向坚强。”
“所以颜家的长辈才放心让她出来行医嘛。”她又补了句。
颜瑾没有再言语。
又是一阵凉风从檐外吹来。
戚廷蕴抬手抹了把脸。
“下雨了。”她说,唇边露出一丝笑意,然后转头对颜瑾道,“我们走快些,免得耽搁了人家。”
戚廷蕴没有好好缠过脚,一说走快些便当真像生了风,颜瑾虽尽力跟上,但还是落下了一截。
秋霜在旁边扶着她,不免皱眉:“这戚表小姐赶那么快,到了不还得等着我们么。”
颜瑾听着这话,旋放慢了脚步。
“小姐?”秋霜不明所以。
“我们原本也不必去向戚大小姐告别。”颜瑾缓声道,“陪戚表姐把这趟走到了就是。”
主仆俩又行了一段,眼见戚廷蕴已过桥先转进了院子,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小姐等等。”
颜瑾回过头,恰见着个粉衣少女迎面碎步追了上来。
她一眼将对方认出,正是昨晚才见过的那位戚家小二爷的丫鬟。
猪头肉三弗精:方言俗语,比喻对于任何事都不够精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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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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