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捷报传来,举国欢庆。
荆州长史周岩不知得谁授意,将此战事迹悄然播送至天子脚下。
街巷茶馆传来声声说语:“陆都尉冲锋在前,取卫凌王父女首级挂上了城头之上!反贼被诛!大快人心!”
“巾帼不让须眉!听说她打仗的时候吃的都是稗子粥,睡的都是破冷棚,上了战场依旧叱咤风云啊!”
一旁择菜的大姐说得神采奕奕。
“若是名男子,不知道多少姑娘惦记着呢!”
一旁的少女掩面说着,惹得身边人大笑。
茶馆内的谈话悄然落入了一旁兀自吃茶的北玉衡耳中,他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耳后的疤痕,锐利的目光仿若针芒,凝望着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
*
蒸腾了数月的炎夏悄然转凉。
雍王府的雪鸢衔着一片黄叶停在了北吟是的窗台。
“活要见人,全力搜寻阿徽的下落。”
一旁的顾一喆颔首领命。
而乾镜院内,郁寻策和闻修竹正气定神闲地弈棋。
“师父,你输了。”
郁寻策勾起唇角,额角垂下的青丝轻轻摆动,一双剪水瞳水汪汪的,看着闻修竹的眼神讨饶中夹杂着得意。
“假意投诚,实则暗度陈仓,为师都被你骗住了。”
闻修竹波澜不惊的瞳孔中映照着面前那盘棋,好似话里有话。
“是师父教得好。”
郁寻策深深得看着眼前这个正襟危坐的白发男子。
从何时起,他们之间仿佛有了一条裂缝。
他高高在上,算无遗策,事事周严。
唯一漏算的,是这个一直对他言听计从的好徒儿。
若不是郁寻策私下让落雁阁的人乔装打扮成金军的模样前去搭救,又怎会让这个祸星逃之夭夭。
*
阿徽落脚的地方相对隐蔽,藏在了一座寺庙中。
佛堂净地,追杀上来的金军不敢轻举妄动。
露出“川”字线的腹部缠上了白布,殷红的血迹在后腰绽放。
那双修长的手指附在后腰上,她仰头吃痛喘息着,额角挂着汗水。
“我跟你说,我一下子就闻出来了,那个神秘人寄的信上有一股入云酥的味道。”
夏眠音的两侧粉颊已经被桂花糯米丸子塞成了一对括号,吐出的字也黏糊不清。
阿徽眯着的眼倏地睁开。
“那我知道是谁了。”
夏眠音连忙凑到阿徽面前,香甜的桂花味钻进阿徽的鼻腔。
“谁啊谁啊,京中贵子?露水情人?不会是......”夏眠音睁大眼睛,嘴巴张成了一个圆,连忙捂着小嘴小声惊呼,“不会是皇上吧!”
阿徽没忍住笑了出来,复又皱眉抚上自己的后腰:“这个人肯定得知道闻狗派金军是来杀我的呀,你听听你说的这些搭嘎吗?”
夏眠音表情一凝,忽的正色道:“京中轶事,我倒是有所耳闻......”她眯着眼,一双爪子轻轻攀附在阿徽的后颈上,
“是不是密监台郁佥事?正三品也算高官了,俸禄应该不少吧,府邸私宅什么的肯定也不少,手底下还有那么多人,是门好亲事啊......不行——他师父要杀你,他却要救你,你这不是等于得罪舅故级别的人了吗?他家中可还有其他长辈?”
阿徽扶额苦笑,夏眠音自小话就密,此刻更是滔滔不绝。
于是,阿徽又往夏眠音嘴里塞了一个桂花丸子。
夏眠音睁着水眸支支吾吾,又想说话又想吃东西的样子逗得阿徽捶床大笑。
*
晨雾未散时,第一缕阳光斜斜切过山脊,将朱红色的寺门染成琥珀色。
檐角的铜铃忽然轻颤,惊起几只寒鸦。
细碎的天光自窗棂散落,斑驳的光影照在阿徽苍白的脸颊上。
“离开落雁阁,你可有后悔?”
夏眠音的声音细腻绵软,如棉絮般落在阿徽的耳中。
“我不后悔,况且你以为落雁阁就逃得掉了吗?”阿徽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这句话,“北吟是生母淳妃,是阁主的姐姐。”
沉水香混着线香,在穿堂风里拧成一道青烟,萦绕在贴满符纸的梁柱间,钻进夏眠音发胀的脑仁。
她慌神半刻,却道:“还是先想想你自己该怎么回去吧。”
*
寺庙后山是悬崖,仿佛无路可退。
破晓,阿徽换上一身袈裟,隐匿在人群中。
金军镜卫首领带人涌入了寺庙,鹰一般的眼扫过寺庙佛堂,锁定在蒲团前合十诵经的阿徽。
主持走上前,高声诵念:“施主既已放下屠刀,不如随我到后山修行吧。”
香雾缭绕,人头攒动,阿徽消失在了人群中。
此时,镜卫首领的手下走进来,对他低声耳语:“陆绮徽从后门逃跑了,血迹从窗台一直蔓延到了后山。”
那首领立刻追去了后山。
匆匆赶到,却在后山悬崖的枯草堆上捡到染血的令牌,上面刻着“折冲御侮”四个字。
“后山和寺庙,一个都不要放过!你们下山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当即折回了寺庙——“后山”十有**是用来混淆视听的。
彼时,阿徽在哑巴沙弥的指引下,穿过佛堂来到藏经楼。
在摆放《金刚经》的第二个壁龛中找到了一尊可以转动的佛像和几篇破碎的残卷,上面赫然记录着公孙月与闻修竹的密语。
阿徽来不及展信细读,门外的骚动催促着她打开这座隐秘的地宫。
这是一座幽深的地宫,亦如苏宅密道,骸骨遍布。
看到这一切的阿徽,头皮发麻,眉头紧锁,难怪闻修竹一直视她为眼中钉,原来还藏着这层秘辛。
可是为什么,这些线索仿佛有人刻意留下。
这个人会是谁?
身后的甬道很快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她加紧前进的步伐。
可前方却出现了两条甬道,借着烛火的微光,阿徽隐约探清这两条甬道的模样。
阿徽走进左边的甬道,腐臭味刺激着她的鼻腔,无意间踩到一排骸骨,烛光下的骸骨上似乎有一个个细小的洞坑。
忽的,一滴暗红色的粘稠液体滴在了骸骨之上,一个小洞赫然出现。
阿徽连忙退了出去,此洞岩顶竟然渗出毒液。
而另一条却能隐约看见岩壁上一圈青黑色的一片,阿徽俯身探去,触摸到潮湿的青苔。
甬道尽头似乎隐隐飘来胡杨的清香,混杂着一缕刺鼻的气味,丝丝钻入阿徽的胸腔。
可见右边这条通往外界。
香气萦绕间,阿徽似乎看见母亲在向她招手,只要走出去,她就能得见天光。
阿徽的指尖拂过粗糙的岩壁,胡杨的清香突然浓烈得让人窒息。
不对,这里不是漠北,怎么会有胡杨!
必定是个陷阱。
身后的脚步声走近又停下,传来男人低沉邪魅的嗓音:“陆姑娘,怎么不跑了?”
男人举着烛火,赤色的火苗映照着他脸上的刀疤,更显可怖。
阿徽从衣襟中掏出小沙弥赠与的信香,烛火点燃,一股来自深谷的雪松香混杂着来自西域的龙脑香刺激着阿徽应紧张而放大的五感。
视线逐渐模糊,男人走进,露出一张与郁寻策一般无二的脸。
“为什么是你?”阿徽不可置信地询问,昏暗烛光下的眸子满是不解和失望。
“因为要杀你的人一直都是我。”男人挥剑刺来。
阿徽呼吸一滞,连忙捂着鼻子,闪身躲过。
镜卫首领带着三两金军侍卫提刀砍来。
阿徽这才惊觉这一切都是幻觉。
而那群侍卫在靠近阿徽的那一刻,竟然挥刀砍向了对方。
信香的作用原来在此。
阿徽趁乱将那群自相残杀的家伙逐一砍杀,镜卫首领暴毙前却反复呢喃着:“屠老贼”。
血浆从尸体处流向了两条幽深的甬道。
这哪里是地宫,分明是尸冢啊!
阿徽脱下染血的袈裟,转身便往入口处走去。
能逃出生天,多亏了鹄恩寺僧侣出手相助。
阿徽拜别的那天,哑巴沙弥低语:“真正的生门,不在甬道的尽头,而在于拆穿所有的谎言和伪装。”
*
阙都的晨雾尚未散尽,陆府的辕门外已传来马蹄声。
宣旨太监李德荣捧着漆盒疾步而行,玄色锦袍上的金线盘龙纹在朝阳下熠熠生辉。
他瞥见将军府门楣上斑驳的“定阙神威”匾额,冷笑一声——这陆绮徽虽是太尉之女,终究不过是个空有虚名的都尉。
那份《圣昭封赠陆氏女为将军府都尉诏》被陆夫人常缨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阿徽盘算了一下,年俸约一千二百斛,除去该有的花销,奋斗两年就能拿下京畿的三进院了!
想到此,嘴角不自觉咧到耳根,身上溃烂的刀口忽然就没那么疼了。
十二本在一旁侍弄花草,看见阿徽春光满面,不由得凑近道:“姐姐,什么美事?说来听听!”
“十二,京畿哪块地皮的三进院环境最幽静?”
“这个你得问少爷,哦,就是陆公子。”
*
京畿最幽静的三进院——陆府老宅。
“既然母亲已经认你作女,往后我就是你的兄长了。”
陆亭胤温柔的语气让阿徽有一瞬的恍惚,若是兄长苏韵钦没有死于那场战争,也和他一般大。
林岫在一旁专心致志地为陆亭胤施针,仿佛没有听到兄妹间的谈话,只低头捏着银针。
青色的长袍微敞,露出整齐洁白的对襟,长密的睫毛鲜少轻颤,一双眸子幽静如沉水,无波无澜。
“林大夫,久仰大名。不知道可否沾我哥的光,请您也帮我瞧瞧怪疾。”
阿徽忽然想到林岫正好来自四季谷,试探道。
“将军,请。”
林岫将垫枕移到阿徽手边,颔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冰凉的指腹搭在阿徽跳动的脉搏上,林岫微一皱眉,抬眸看向阿徽。
“将军近日是否虚热,身上的伤也总不见好,多处溃烂发痒?”
阿徽本未将这点小伤当回事,听林岫凝重的语气,心中不免一阵寒噤,自从寺庙回来,便一直如此。
“是苦丹苗疆的蛊虫——火螟蛊。中蛊者起先会虚热盗汗,伤口溃烂,一个月内便会奇痒难耐,浑身如火燎般刺痛,最终肝脏灼烧枯竭,津尽而亡。”
阿徽眯着眼,将信将疑。
寒眸打量着眼前这位来自四季谷的神医,漠然的眼神中暗藏杀意。
“神医可认得公孙月?”
林岫淡然的眸倏地牵动了一下。
“将军为何问起前谷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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