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郎可是在替弃城之人求情?”他声音沉着,质问如千军万马,讨伐着司马信。
司马信已无路可退,只得硬着头皮答道:“回父皇,儿臣是替苏沐求情,不过她不是弃城之徒,是奋勇抗敌的仁义之士。”
“平城郡守的奏章还放在朕的案上,五郎的意思,是太尉的侄子欺君?”司马业右臂支着前倾的身子,他语气带着薄怒,不过即便是一点点的怒气,也足够司马信局促不安。“若是韦郁那封奏章有假,你为何不早说?”
司马信轻轻挪动着身子,用力并拢的四指因出汗总是错开,她想抬头,又克制着紧贴在手背上。“回父皇,临阵弃城,可是诛三族的大罪,儿臣料想苏沐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况且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兵曹,怎有权率一城兵马逃跑?前线溃败,必有隐情,请父皇明查。”
她声音轻轻发抖,紧张和不安蔓延到被风吹动的珠帘上。即便是这样一副战战兢兢说出来的话,“诛三族”这几字也狠狠地扎在韦谊心上。
“小小兵曹。五郎言之有理。”司马业重复着她的话,把话头递给韦谊:“四世三公,世族大家,率部弃城可是诛三族的重罪,苏沐不敢,难道韦郁敢吗?”
韦谊起身,拎了下裳到堂正中,跪在司马信身旁,义正言辞:“回陛下,弃城此等重罪,韦郁断不可能做出。即便粮草供应不足,寡不敌众,城池被破,他也该自戕于阵前向陛下谢罪;倘若他真的做出此等不忠不义之举,家门不幸,老臣自问无颜面君,自当撞死在城门,以谢天下。”
“太尉言重了,太尉一族忠心耿耿,朕如何不知?”他一面安抚着韦谊,“只是这话既然已传到了朕女儿的案上,想必河北也有风言风语,朕不审便处置了苏沐,未免有些不公正。”
司马业走下阶,蹲在韦谊正前,似询问和商量的语气:“为还太尉和韦郁清白,苏沐需好好审理,也好堵住悠悠众口。太尉觉着如何?”
韦谊一拜:“老臣叩谢陛下隆恩,还老臣和韦郁一个清白。既求公正,老臣自请避嫌,此事理应由大理寺主办;不过这关乎这韦氏名声和三族性命,老臣恳请陛下,准一人陪审。”
司马业微眯了眯凤眸,平静的语气藏着警惕:“何人?”
即便是请旨,韦谊语气也不卑不亢,“臣之孙女,韦娴儿。”他有司马业不敢动韦氏的底气,这份自信世间少有,就算是司马业的亲生儿女。
“才女韦娴儿?”他本人需要避嫌,况且太尉亲自陪审,就会落人以官压人的口实;委派亲子侄谋私的意味太重,反倒像是做贼心虚。韦娴儿既无官职,与大理寺卿相比,也显得人微言轻;况且韦郁是她的堂叔,长辈包庇小辈容易,小辈包庇长辈便难。
韦谊同样在以退为进,且无法让司马业拒绝。“既求公正,这事既然求到了五郎的案前,朕不得不让五郎有个交代。”他看向司马信,思量着她身旁既然读懂了自己对苏沐不闻不问的隐喻,也该读懂这番话。“可你替苏沐求情。五殿下陪审,也是偏颇。五郎想要举荐何人?”
司马信不敢抬头:“儿臣府内文学掾属,江载。”
司马业疑道:“哦?未曾听闻此人名声。”外家许氏鼎力扶持她,此时竟然不提携许家之人。看来这隐喻不是她自己读懂的,而是背后谋士江载了。揣测帝王心事,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让五殿下走这一步险棋。
司马信正措辞夸赞江初照,却听司马业替她圆场:“能得五郎青睐,应是有才谋之人。”他起身,宣判替司马信博弈的结果:“此案就由大理寺主审,韦太尉之孙韦娴儿,五殿下府内文学掾江载陪审。”
“承贞领兵去吧。”
“儿臣告退。”
“臣等告退。”众臣行礼告退,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博弈才结束。司马业看着司马信的背影,提笔无心,起身去了御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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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初照在司马信府内接了旨,提醒她打点了传旨的阉人后,略有疑惑地看向司马信:“殿下向陛下举荐了微臣?”
司马信看她的神情,听她的语气,也察觉到不对,于是反问道:“可是有不妥之处?”
“殿下为何不举荐许尚书之子?”许让是当朝国舅,也是鼎力扶持司马信的外家,此等良机,应让次子许胥前去,陛下才有赐他实权的由头。
“你说要见她一面。”司马信老实说出由头。
江初照:……
“微臣当时想见她一面,是知道,要想审理此案是难上加难。”她低估了陛下对司马信的宠爱和器重,“微臣万万没想到,殿下会求得陪审之权。”
司马信换了坐姿,也有些好笑道:“还有你算不到的事情?”
江初照无心玩笑,正色道:“殿下,请将今日朝堂之事一一与臣道来。”
江初照食中两指轻轻叩着案沿,司马信偏头看她,“初照,如何?”
她沉思着,还是道:“上善若水,不争是争。”
司马信坐直身子,看着方才宣读过的圣旨,“你说如今我的两位兄长在争,我的父皇在替我争,可你要我不争。我的父皇会喜欢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吗?”
江初照耐心道:“厚积薄发。微臣让殿下不争,是因为殿下还没有与两位皇子争的底气。殿下既知韦太尉有陛下不敢处置他的底气,就该知,知……”
司马信看着她,语气带着笑:“怎么不说了,‘知’,知什么?知我没这样的底气?仅仅因为我是个女子吗?”她的语气带着不甘。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可同样的贵气和威严是与生俱来的。
江初照自知僭越,便空首不言。
司马信不再看她,“你的意思是,因为我是个女子,所以不能去争?可我父皇给了我这样的恩宠,他替我争了,我就要去争。谁说女子便不能高居庙堂?我的祖母,你的老师,师娘,老师的同门,都是女子。我若不想去争,不敢去争,就不会拼死救一个罪臣之女,罪臣之徒留在府内做掾属。”
江初照要的便是她这份敢去争的勇气,未得许肯,她依旧跪地空首道:“微臣的意思不是殿下不敢争,也不是您是女子就不能争,是现在的局势不允许您与二位殿下争。”
司马信想追问,可料到她不会说,“罢了,你说不允许就不允许吧。明日提审苏沐,你可有对策?”
“微臣暂无对策。”江初照对。
司马信提笔看案上的竹简,看了一眼还跪着的人,“你别跪着了。”
“多谢殿下。”江初照起身,跪坐着,“微臣是陪审,可提前去看她。”
司马信转头看她。这人一向谨慎,便吓唬她道:“你就不怕她出了点什么事情,万一‘畏罪自杀’,你可难辞其咎。”
江初照莞尔,“大理寺,太尉,五殿下;三方人马盯着,苏沐就算是想死,也死不了。”
“微臣得去给她送点东西,让她惦记着,她没死是五殿下的恩情。”
司马信:“什么话还得提前问,你就不怕授人以柄?”
“她现在是重犯,即便是陪审,微臣前去看她有人陪看,说的话会也被一一记录在案。”
司马信不解,江初照可不做无用功:“那你去见她,多此一举。”
“微臣斗胆,向殿下借几件衣物和创伤药,再备一些茶饭。”江初照补道:“剩饭就行,现做已经来不及了。”
司马信放下笔,与她对视:“来不及,有人跟你抢?”又取笑她道:“你不是说不争么?”
江初照无奈道:“殿下不能争,可微臣要替殿下争。”
越往长街尽头走就越冷,仿佛有无数阵没有章法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从后颈、脚脖和衣袖钻进去,吹得大臂内侧、膝盖凉嗖嗖的,后背的绒毛都立了起来。
这边的天自带阴云,无论是多么灿烂的阳光与和煦的微风,被阴云过滤一遍后,都带着阵阵寒意,阳光萎靡不振,春风像从地底钻出来的阴气,化作无数只干枯的利爪,从脚脖缠绕上来。其中还夹杂着似有若无的,有气无力的呻吟。
脚步被牵绊着,江初照的步程也不快,她提了下摆,登上混杂了阴气才铺砌起来的石阶,门卫的盔甲好似也混杂了浑浊的气体,一切都是阴森森的。
“站住,干什么的?”两个大汉一声呵斥,似阎王座前开路的先锋。两柄铁剑交叉,门卫自上而下地打量了江初照,眼睛盯在她手中的食盒上。
江初照将食盒递给门卫检查,从袖中拿出锦绸递过去,“二位官差,在下是‘平城苏沐弃逃’一案的陪审,五殿下府内文学掾江载。”
门卫仔细勘察了印章和纹案,确定了没有造假,放来人进去的同时,后边机灵的狱卒三步并两步地进了狱内。
江初照抬脚跟上,黑黢黢的狭窄小巷吞没了白衣,也一起吞没了带有暖阳的背影。密密麻麻像蜘蛛网的藤蔓,从被雨水浸湿长满了霉菌的城墙脚跟攀爬而上,突兀地停在了距那块门匾几尺的距离。
门匾锈迹斑斑,暗红色的锈迹,像历经了一场鲜血淋漓之后的干涸。飞溅的暗红色血痕像被风吹乱的蜘蛛网,凌乱地搭在正中央大篆纂刻的几个大字上——“大理寺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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