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我送回到家,转头就开走了。没过几分钟,又给我打了笔钱。
我依旧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甚至对他的脾气匪夷所思,但我知道此刻要是不收钱,他肯定会更加生气。果然,收了钱没多久,他就发了个消息过来,把下午的行程交待了一遍。
大部分人都不太喜欢对别人汇报自己的行程,陈欣怡和我念叨过好几次手下带的小明星不听话,瞒着她去了别的地方,闹出事端之后又得花精力去平息。
冯羽不一样,无论去到哪儿,他都会和我交代具体的时间和流程。以前是怕我在家里等太久,现在……我不清楚。普通人都会猜测的那个方向,我也有过一闪而过的念头,只是这太过于不切实际,不如就此作罢。
他下午依旧是录节目,便约了我晚上一起对词。
我这些年习惯了只睡三四个小时,也不觉得困,正好今天也是该排练的日子,回家洗澡,换衣服,叫师傅开锁,三件事儿都办好之后,才往剧团赶。
到得还挺早,只有卢媱一个人来了。
她嘴甜,见谁都会开开心心地打招呼,看我过来,马上就喊青哥。
我们剧团现在演得多都是译制剧,这本还算经典,故事紧凑,反转比较多。和我一起演的除了卢媱,另外两个,一男一女,男的是大我一届的学长,叫李志辉,女的是兄弟学校的硕士生,和卢瑶差不多大,叫姜以桢。
最开始定角色实际上并不是我们四个,演完第一轮之后,俊姐对效果不太满意,正好赶上姜以祯来,索性就把原来的都打散,重新凑了我们几个。
也不得不说她眼光果然没错,二轮和三轮,无论是票房还是口碑,都比之前上了一个台阶。我要休未来俩月,要么停掉第五轮,要么把我换掉。不过想想也知道,哪个剧团会因为一个人缺席而停掉一场卖座的戏,换掉我是最合适的方法。
不需要可惜,当时做出接春景飞白的决定,我就知道会有这一遭。
只不过和他们三个一起演了两轮,也真磨出了点感情,后续回来搭不上了,有点舍不得。
卢瑶看出我兴致不高,正拐弯抹角探我口风,李志辉和姜以祯前后脚就来了。我怕我要休这事儿影响大家情绪,就直接叫了开始,等排完再告诉他们。
和我想得差不多,这消息一说,他仨都有点难以接受。
尤其是姜以祯,她一毕业就来了我们剧团,这是她正式演出的第一场戏,我和她的对手戏又最多,难免会有些难受。
她跟卢瑶不一样,任何事儿都能直说,当场就说,剧团也不是不让接外活,只要错开时间就行。什么戏这么霸道,要完完整整耗一个月时间?
李志辉可能以为我是接了笔大活儿,姜以祯这话听得他直摇头,实在没好意思自己上手拉人,一个劲给卢瑶递眼色。卢瑶心领神会,马上过来打圆场。
我们剧团的人真的很单纯,或者换句话说,我觉得做戏剧的人,本身也复杂不到哪儿去。他们三个无论哪一个,对我抱有什么猜测,都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
“其实是我自己的问题,这戏我和冯羽一起演,排练的时间要是少了,出不来。”
除了姜以祯,其他两个都见过冯羽,多多少少也知道点我和他的破事儿,一听,各自脸上都浮现了不可深究的表情。卢瑶拉着姜以祯走到边上去密聊,眼见着后者的表情由迷茫到认真再到惊讶,真把我给乐坏了。
李志辉过我身边递了个烟,“真想好了?”
“我已经跟俊姐说过了。”
“嚯,你小子动作快啊,”他把烟点上,又说,“如果要帮忙,说一声就成。”
我承他这个情,真心道了谢。
对于大多数剧团来说,人员变动是件稀疏平常的事情。诚然如外界所看到的,我们之中不少演员也认为,我们这圈和日进斗金的娱乐圈并没有界限,往往一两个戏,认识了些有人脉的,便头也不回地冲到了另一个世界。
那些人中,确有佼佼者,在电视和电影中混出了名堂,我衷心替他们高兴。但我知道的大多数,却都走向了另一个局面。
最常见的情况,接不到好本子,演起了无脑烂剧,能唱歌的再混混唱歌综艺,跳得动的就参加些舞蹈节目,混上小十年,买几篇通稿,就变成了老戏骨。
差一点的,遇人不淑,一分钱没赚到,又被坑了几十万进去。
最差的,抗不住诱惑,失去了最基本的道德底线,然后锒铛入狱。
冯羽不信邪,愿意去那条路碰运气。
可我不愿意。
我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运气平平,没什么特长。用来讨生活的这点儿演技,还算可以,但也不能拍着胸脯保证世界上就没有我演不出来的角色。
很难要我这样一个普通人去相信,我能做到金字塔尖儿上,做那千万分之一。
所幸现在这个剧团,大家都和我有一样的想法,我们这批老家伙不消说了,连才来没两年的姜以祯,都是脚踏实地,专注干好本职工作。真仔细回想,这些年我们剧团除了几个实在受不了家里压力,转行考了公务员,基本上都是年纪大干不动了,倒真没人往那个圈里冲。
晚上为表歉意,请他仨吃了个饭,到家的时间比想象中晚了一点。
不曾想,一到门口,就看见冯羽孤零零地站在他三个大箱子旁边。
“不是说十点吗?”
我下意识就掏出手机要看时间,刚一伸手,就听他说:“节目临时取消了。”
走近看,他妆都没卸,估计是一起录节目的人放了鸽子。依他以往的脾气,遇上放鸽子的,肯定会痛骂三天三夜。但今时不同往日,可能是遇到的次数多了,看他神态,似乎早就习以为常了。
我说不好心里泛起来这点酸是什么,开门的时候问他,“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这个点你不在家,要么在剧院,要么在蒋叔叔那儿,”他提起箱子往里走,关门之后才说,“不想打扰你。”
稀疏平常的口气,倒让我心里那点儿酸更泛滥了。
分手的惨痛并不意味着我和他之间没有美好发生,实际上这两年,日子越久,我就越能回忆起他的好。
除了体贴,他也总是细心又冷静。
工作头一年的冬天,我在家突发急性肠胃炎,他正准备出门,一听我嘟囔,就过来问我怎么了。我身体向来很好,大学之后感冒都不怎么有,第一次体会到病痛带来的天旋地转,浑身上下又一个劲儿地往外冒汗,手脚重得抬不起来,但肚子里又跟哪吒闹海一样,又恶心又疼,止不住地上吐下泻,一趟趟往卫生间去,最后几次疼得里里外外都湿透了,要不是有冯羽扶着,根本都站不起来。
我当时真觉得我要死了,拽着冯羽不肯撒手,理智全无。
他一遍又一遍安慰我,在我痛到在床上打滚的时候,他干燥有力量的手掌托起我后脑勺,不知从哪儿变来一碗难喝的水。
“喝下去就好了。”
虽然听起来很荒谬,但我喝下去没多久,痛感竟然真的慢慢消失了。
事后我才知道,在我痛不欲生的时候,他一边照顾我,一边冷静地拨打120电话,和那边陈述我的症状之后,按要求配了一碗儿糖盐水出来。后来也是看我睡着了,体温一切正常,才又打了120取消呼叫。
等我醒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他坐在床边,用额头抵着我的,“好多了。”
说完又忍不住一样,把我搂到怀里,“刚才真把我吓坏了。”
我病到神志不清的时候都还冷静的人,现在竟然手都发凉。
那段日子可能是我们人生中最穷的时候,贷款买了车,房租也不便宜,我俩刚刚走入社会,一穷二白,挣来的钱付完这几项之后就所剩无几。
可那段日子也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
杜兴咏工作室那时候还没给他派角色,他基础练习完之后,就常常来看我排练演出,在角落里用小本子记下一些我没注意的问题。
结束排练,回家的路上,我们在地铁的人潮中拥抱,在闹哄哄的超市里挑选生活点滴,饭后再找个公园,坐在长椅上,看星星,他搂着我的肩膀,教我辩认星座。
我们什么都没有,但都相信未来就在手中。
如果不是后来那件事……
“你怎么了?”
冯羽伸手往我眼前晃了两下,“站原地儿都发呆。”
我不敢看他,匆忙低头,“想剧本想迷了。”
他哦了一声,没怀疑,转头就捣鼓他那些东西去了。没过一会儿又问:“客房弄好了吗?”
早上师傅来开了锁,20min不到就完事儿,效率极佳。可一开门,看到他那些熟悉的衣服,用品和小物件,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现在都还原封不动地在里面躺着。
“锁开了……”我自己讲起来也觉得尴尬,“就是里面东西还……”
他表情疑惑,懒得听我这半句,索性自己过去看。
好半天,我听到了他的声音,“难怪怎么找都找不到,原来在这儿。”
人直面自己都需要一些勇气。
就像我现在才不得不承认,当年没有丢掉他的东西,可能就是在等某些机会,比如这一刻,让他重新找回它们。
那……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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