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扶着门框艰难站起,下望地面,满地的碎玻璃在幽幽夜色中发着晶莹剔透的光,照映到墙壁上的色彩斑驳,锋利又细长的光条如同刀刃割出的伤痕,**裸地刺伤着我的眼。
也就仅愣神两秒,我忽地想起属于晴天的那抹白影像被风卷走一般迅速离开。尽管腿脚使不上力气,我还是要一步三摇地走到门边上,厉声呼喊晴天的名字。没得到回应,整幢楼里似乎只有我自己,绝望的色彩逐渐修饰我的面孔,我怕梦境里墨墨的走失应验到现实中晴天的身上。我越想越糟,惊恐大口吞噬我,我趴在窗边遥望,又磕绊着往楼梯冲去。
楼梯口突然出现一个人,我没看清,冲击力让我与他的身体紧紧贴合在一起。这一撞使得我全身骨头都变成碎末,我几乎是软在他的怀里,只有手还在牢牢地抓握着他的衣服。
“须见山,”廖国歆的手绕到我的胳膊下方,用力把我托起来,“你哪里不舒服吗?”
为安全起见,廖国歆在我尝试站起来后就将我搀扶着回了家。一路上,我大都是被他拖着回来的,所以一进门,那不听使唤的身子就向前倾倒在他的身上,重力的作用让他抱着我连连后退,直至退到墙边,再也无路可退。
见到廖国歆的那一刻,我不再愤怒,反倒更加委屈,我颤着声告诉他:“晴天跑了。”
他安慰我:“不是很大的问题,小区里面很安全,它在外面跑够了就会自己回来的。”
“真的吗……”我有点儿不相信他的话。
“真的,”他再次确定,“小区内的安保设施齐全,要不是我被一个好心的车主载到小区内,我都没法知道你的状况。须见山,晴天不会有事情的,一会儿它就乖乖地回家了。”
我伏在他的怀里,双手扣着他的肩,就要跪倒在地:“可是小区内有虐猫的怎么办?”
没等廖国歆给我回答,我神经质地弹起身子,挣开他就要向外跑,又被他眼疾手快地扯回去。一道疾风在耳边呼啸片刻,我撞进柔软的胸膛,廖国歆轻声细语的安慰就让我缓解半秒。紧接着,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浮现出关于晴天被害的惨状,仿佛这些已经变成事实,我由起初的安顺配合又开始演变为新一轮的挣扎。
到底我也是个成年男性,与廖国歆一样的个头,即便生着病、吃着药,也丝毫不妨碍我正在疯头上。冲动如同洪水,击垮了我为廖国歆设置的感情屏障,这一刻我没把廖国歆当成我爱的人,因为他的阻拦,他就是狠扎在我心上的那根刺,我就得拼命地把他拔出来!
“你给我放手!放手啊!”我拽开他看我的手,转过身去用力推了他一把。我卯足的力气使他的后腰撞到茶几上,巨大的冲击力让桌腿与地面发出尖细又刺耳的曼声。
全身无力又麻木,全屏大脑亢奋地维持着颓废的身体,我一步步悬浮地后退,最后倚靠着那面冰冷砭骨的墙上。理智让我不要对廖国歆怒吼,它告诉我无论怎样对谁都是错误又可笑的,可眩晕起雾的大脑里像装满编织成团的麻线,我竟找不到一个端点来解开心结。
“为什么你们都要拦我,为什么你们都要替我做决定,我在你们的眼里究竟算什么!”
廖国歆揪心地看着我:“须见山……”
“你为什么喊我!”我颤着嗓子叫,“你是想阻止我吗,你是想夺去我的思想让我心甘情愿听你支配吗?不可能,我告诉你们这根本就不可能!……我要去找晴天,我要去……”
胡言乱语一通后,我晕头晕脑地在原地晃荡两圈,就在膝盖无力支撑我走路反而让我跪下去时,我抬眸看见廖国歆朝这边走来。就在那一瞬间,我害怕地睁大双眼,满脑子都是他要抓住我把我锁在家里。心悸感直冲脑顶,窒息让我胡言乱语,手脚并用地打开他,急忙抓过身边带满尖刺的啤酒瓶口,疯狂地指向他!
我抗拒着,却又松不开手:“我求求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廖国歆你不要……”
我记得他的名字,我还记得他是廖国歆。
“好,”他对我举手投降,面上痛苦的神色不亚于我的面容,“我不过去,那你先把酒瓶扔在地上好吗,你别伤着自己,别伤着。”
我看着他,纹丝不动。
“你放下,我们一起去找晴天,好吗?”
这次,我动了心:“真的不是骗我吗?”
“真不骗你,”他急切道,“不骗你。”
挡着视线的细发轻轻拂起,我闪烁着眼里的泪花,退潮一般偃了气势。我垂眸,目光从廖国歆的脸上渐移到手上的那绿莹莹的玻璃瓶子上头,尖角的光散射出微弱寒冷的光芒,随着手指的震颤,恍若出鞘的剑刃,割在眼上。
像真的被割伤,我冷脸把它狠掷在地上。
玻璃在接触地面的一刹,锋利的切口边缘又变得锐利了些,我盯着它迟迟不肯移眼。我的余光瞄见廖国歆还站在原地等候,胸腔内那颗悬浮着的心开始安静地降落。
可就在它刚落在平面上时,我敏锐地发觉对面的人朝我这边移动两步。瞬间,我警铃大作,眼睛虽仍是看着脚边的玻璃瓶,但眼内瞳孔巨缩,低头仔细一看,便知我现在满张脸都彰显着无尽恐慌。
廖国歆就要靠近我了,我想到一种可能。——他刚刚在骗我,他还要把我关起来!
来不及等身体反应,我的大脑急速下达了命令,我甚至都没去问一嘴,身体就被支配着蹲起、站起,然后慢慢向后退去,最后跌落。
在站起的那一刻,是我离着廖国歆距离最近的时候,酒瓶在我手内划出圆润的弧线,我满目震惊地看着廖国歆踉跄地退后,最后抬手捂住自己的脖子。那一霎,现实再次与我的梦境相结合,我好像已经看见渗出手指的血,它已经染红了我的双眼,我也清晰地看见廖国歆摇摇欲坠的身子倒在蔓延在我脚边的血泊里。
“啊——!”我尖叫一声,逃避似的捂着耳朵跪走到卫生间里,顺手将门反锁。我依旧躲在那个熟悉的小角落,害怕地抱住自己。
“我是不是杀人了……我是不是把廖国歆伤到了……真的是我,好像真的是我……我不想伤到他的,我怎么能这样,为什么……”
我摊开自己抖得厉害的手,目光来回巡视着它们。视线有点儿模糊,看不太清,于是我就凑近一点儿……突然间,我被抹了一脸血。
“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大喊大叫,拿着后脑勺死命撞击墙面,在脚踢到刚才被我捎进卫生间内的玻璃瓶头后,我一愣,然后猛地抓起它,疯了似的对着手腕狠狠扎入。
我想我就是疯了,手腕处血肉模糊,我都不肯停手,直到屋门被连声敲响,我才顿住。
有人在叫我,是廖国歆的声音,他活着。
我好开心,开心自己不是杀人犯,开心自己没有犯下让我忏悔一生的罪孽。我伸手就要去开门拥抱他,但低头一看,那血肉黏连的地方一片狼藉。我突然就被惊醒,差点儿害死他的人是我,我这个祸害又怎么有脸去拥抱他?
卫生间的门越敲越响,隐约看起来有松动的迹象。我在室内急得团团转,焦虑到总是用混着血液的手掌去揉搓自己的双颊。我斜眼瞥向手腕,汩汩热流还在淌着,我的身体有点儿发凉,头也很是胀得慌。忽然间,我就想到了单志霖那晚问我的话,若是到了生命前的最后一天,我会去做什么。我改变注意了,我什么都不要做,因为待我死后,时间会磨平每一个人的伤,过不了多久这道伤口就会结痂自愈。
人嘛,都一个样的,都一个样的……我凄厉地哭着宽慰自己,心中却还是不舍得……
意识越来越不清晰,门外似乎齐聚着很多人,他们吵吵嚷嚷,一直乱糟糟的。我听见廖国歆还在喊我的名字。我恹恹地瞥向屋门,又转眼看向玻璃瓶,廖国歆这个人……我该怎么去说呢……我笑起来,抄起地面上仅有的金属器具,用尽力气把玻璃砸得四分五裂,把它变成碎末,我这边才停手。我捧着它一把一把地扔入马桶,然后一次一次地冲刷干净。
“不要伤着他了,不要伤着他了……”
口袋里掉落一样东西,我一惊,低头发现是一部手机。突然我想我还没给人报平安呢。
我抖着手找到须望海,手指不听使唤,无法给她发送文字,眼泪一滴一滴地绽放在屏幕上,怎么也擦不掉,偏偏一按还打滑,本该输入文本的界面忽然就跳到并拨通语音通话。
姐姐声音出现的那一刻,门外更吵了。
“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啦,”须望海接得很及时,想来是已经休息了,“想我了啊?”
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流,我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哭泣的声,堵塞的鼻孔就要闷死我,于是这边的怪声就更多了。随着须望海声音越来越凝重,最后变成紧张的质疑,我便再也忍不住对着她露出脆弱的一面:“姐……我要死了怎么办,我好难受啊,姐姐,我好难过啊……”
“小山,小山,你怎么了,你别给我做傻事啊!须见山你听到没有,你等着我回家!”
“我好疼啊,姐,我好疼啊……”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捧起一部手机,手机从我的手里摔到了地上。我无助地呢喃着,哭咽声逐渐开始低沉、沙哑,眼皮的挤压让热泪顺着眼角流进了嘴巴里。泪不是咸的,是甜的,梦也会是。
晴天回家了,那时廖国歆正在厨房,我亲眼看见它蹦蹦跳跳来到我的身旁,身后还领着一直熟悉的玄猫,正是墨墨。我大喜,连忙把它抱去廖国歆的身边,廖国歆见状,他的表情和我一样,我们都对此感到既惊奇又惊喜。
这顿饭,两猫两人,我们吃得其乐融融。
我微笑着,缓慢地睁开眼。不是梦里的景象,我的身边围着两个白大褂,我看见我的姐姐正在跟他们交流。其中一个在停顿时转头观察我一次,他张了张口,其他人一齐看来。
“小山,”须望海立刻蹲在床边,一手拉住我输完液的手,一手来回摸着我的头,“你终于醒了,姐姐害怕死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了……还有没有觉得不舒服,和姐姐说。”
我无力地勾住她的手,轻微地摇着头。
两个医生一前一后凑到病床旁,用和姐姐相同的语调询问着我各种问题。最后,在姐姐紧张地注视下,我了解到,我的精神状况已经达到可以申请进入精神病院治疗的标准,为了我更好的恢复与发展,他们建议我入院治疗。
我无动于衷,与姐姐对视,她看似不愿配合医生的话,对我摇了摇头。我知道自己拥有自我决定的能力与权利,而我也不想被送进那种地方。不是说那里不好,只是我觉得以我现在的情况,我生活多年的地方才让我有安全。
她摸摸我的头,小声说:“想睡觉就再睡一会儿,我们不去病院,姐在这里陪着你。”
我面无表情地点头,刚要闭眼,心事就像落在蝴蝶背上的一滴蜜液,鸦黑的睫毛颤颤巍巍地张开。我问姐姐,廖国歆现在怎么样了。
“他没有事,受了点儿皮外伤,现在巴扎起来了,过几天大概就好了。”她停了停,欲言又止之后还是决定把话补全,“小山,他这几天一直在陪着你,你以后不许做傻事了。”
“我有病……”想到那晚,我实在是后怕极了,不禁红着眼、哭着嗓,“不行的……”
“爱能包容一切,有的人也是。”姐姐摩挲着我的手,“小山,再去勇敢地爱一次廖国歆吧,你总说他值得。你一定也舍不得他。”
她想来想去,还是让我去接受廖国歆。我分手的事情她已经从廖国歆口中听说,她说廖国歆的所作所为她都看在眼里,心里也明白得很,我们彼此还是互相喜欢、互相爱着的。
“可是妈妈说了,我会伤害他……”
“那姐姐也说了,你和他在一起一定会很快乐。”她看着我说,“小山,你听谁的?”
我嗫嚅着唇,小心翼翼道:“听你的。”
“这不就对了。”她调戏似的弹了我一个脑瓜崩,随后灵光一闪,伸手打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些单子递给我,“这是廖国歆托我交给你的各种男性检查,我不太懂,但粗略偷看几眼,我觉得他的这份爱很全面。”
这是几份身体检查的结果报告单,除去一些普通的常规检查外,最重要的是传染病四项的检查结果都在此。各项结果无一不在表明廖国歆的身体很健康,没有疾病史,我也明白他做检查的目的,无非就是想要告诉我,他没有和别人乱搞过,我们完全可以重头再来。
我吸了吸发酸的鼻子,闷声告诉姐姐,我想在身体好些时候也做几项检查交给廖国歆。
“所以……”须望海问,“要再来吗?”
我想了想,还是提起勇气:“要,我要和他在一起。”
既然他这么爱我,我自是不能辜负了他。
因为这次我有明显的自残行为,我的精神评估风险较大,加之我没有去精神病院治疗的倾向,于是在当地医院的住院观察时间就需较往常增长,以此来确保我的病情是否稳定。
廖国歆几乎每天都来看我,因为他的工作原因,时间基本都集中在下午的傍晚阶段。这几日青岛的天气明显降温,他穿得厚实些也无可让人挑剔,但他的高领内衫总是会让我联想到那晚刺伤他的情景,我知道他是在避着我。
这晚,他坐在床边剥橘子,我的目光留恋在他的衣领处,藏在被子里的一双手蠢蠢欲动。我摸着包扎的手腕,就要趁其不备,挑准时机去撕开他的衣领,去探望那说不定还在皮开肉绽的伤口。这么想了,我也是这么行动了,在他转头给递橘子前,我眼明手快地瞅准位置,一言不发地伸手揪住那衣领!
在他制止我前,我轻声道:“我看看。”
我的声音很轻很黏,像沾了血的羽毛。
他妥协了,仰起头,任凭我对他脖颈的敏感处看来看去,手也不老实地摸来摸去。我用拇指抚过那伤痕,那里已经结痂,我在心中庆幸割得不深,否则……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我的情绪都是画在脸上的,廖国歆只一眼就从我的动作和神态中瞧出端倪。他抓握住我的手腕,给予我温暖的力量,在我看向他的时候他已不知看了我多久。我们默默地对视。
“不许多想,”他弯弯眼角,眼里藏着今晚的月亮,“我现在好好的,你也好好的。”
我沉默着,对他点点头,又重新坐回去倚靠着枕头,安安静静地吃着他给我剥的橘子。
沙糖桔很甜,个头也很小,只不过我吃得很慢。每吃一瓣,我就去偷看廖国歆一眼,越看越觉得喜欢,心里也就越来越甜。现在我和他算是破镜重圆,算来算去也不知多少年,我们又重新恢复到之前的关系,想来也算幸福。
我愉悦地勾起唇角,把剩下的一瓣橘子送到他的嘴边,亲眼看他吃下去,才把手拿开。
“很甜。”他给出的评价和我心中的一模一样,我猜他也定是为我们在一起而高兴。
他抓住我受伤的手腕,尽管那里已经包扎得很完美:“以后不要伤害自己了,好不好?”
我笑着点头,就要拿被子包起自己,岂料不经意间往门口那一瞟,竟看见了熟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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