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过能在这里看见廖国歆的母亲。
她安静又柔弱地缩在墙角,脸上好像写着不可置信。在与我对视后,也没有像电视剧上演的那般落荒而逃似的离开,我能从她的眼里读出被隐瞒真相的戚怨。她该是怪罪我的。
“怎么了?”见我一直呆若木鸡地盯着一个方向,廖国歆转头望去,随即立刻起身。
女人大概就是想让廖国歆发现她。也就在儿子看见她的一刹那,她落下眼睫,离开了。
廖国歆焦急地往那边歪头,见人或许是真的走开了,他便扭过身来安慰我:“别怕,她应该是过来看我舅妈的,我出去和她聊聊。”
我失魂落魄地再次点头,在廖国歆抬脚离开前又抓住他的衣服。他回头看我,我转而抓住他的手:“你……你千万别去惹她生气。”
他朝我点头并承诺道:“好,我有数。”
廖国歆的身影消失在那拐角,我的思绪放空,心中惴惴不安,总得要跟过去看看才好。
我悄声尾随母子二人来到一处人流量极少的地方,然后停在墙边,看着一个护士推着车从我眼前走过。我默默听着那边尽量把声音压得很低,在空旷的空间内小有回音的对话。
“你现在谈着的人,到底是谁?”
这是廖国歆母亲的声音,我摩挲手腕,她果然还是已经发觉了我与廖国歆之间的不对。
“没有现在与过去,”我清楚地听到廖国歆说,“哪怕将来我爱着的人也是须见山。”
“那上一次……”女人着急地问询着他。
廖国歆轻描淡写一句话:“我知道你不愿意见到他,所以就擅作主张骗了您,而已。”
他就这样风轻云淡,将我们之间这多年悲伤的过往一笔带过。在他的口中,他省略了陆世清与他有过一段恋情的事实,他将之前带着陆世清见他父母那件事情说成是因为我当时感冒不舒服无法回山东,陆世清只是他临时找来的一个男孩儿而已。所以一直以来我从未与他分离过,上次的见面,完全是他有意的策划。
“妈,从上次看,你也不很喜欢他吗?”
“他作为你的朋友,我当然喜欢,”女人为自己辩解,“可你们是这种关系,你让我怎么喜欢得起来?何况他现在还住在这儿……”
我的眼色暗了暗。我僵硬地转头,看向长长的走廊,走廊的尽头偶尔出现几个人,只不过也是人生过客,各忙各的罢,看一眼便匆匆不知去向。我收回视线,垂首望着自己身上的这一身病服,心中不禁感叹廖国歆的母亲说得也对,除了亲人,谁能百分百地爱一个残缺不堪的我。我苦涩地笑:我的父母都不待见我。
“那又怎样,”廖国歆不悦道,“妈,你不能因为一个人生病就讨厌他,这不对。我知道是舅舅告诉你我在这里的,如果你来这里是想像当初一样劝我离开,那请你放弃,我不会这样做的。我很爱须见山,无论他怎么样。”
我听得出来,廖国歆为维护我,态度越来越强硬,而女人的声音也越来越急切:“小歆,妈妈不是讨厌他,妈妈只是希望你能够看清楚,生这样的病很难治。如果他好好的,你们在一起就在一起了,可我还是担心你啊。我虽然不知道他是什么病,但能住院,绝非是简单的疾病。你舅妈的情况你了解,躁狂症,多次对你舅舅大打出手,你舅没少因此受伤。”
“所以呢,”他问,“尽管这样,我舅舅依旧陪在我舅妈的身边,哪次抛下她过?须见山的病不严重,起码在我眼里,一点儿都不严重。只要我陪着他,总有一天会渐渐好的。”
眼眶的温度慢慢升高,墙角处静得仿佛只有我一人。胸膛里的那颗心在剧烈地跳,每回想廖国歆说的任何一句话,那里头迸出的血就会溅到身体各处,又酸又热,又让人贪恋。
“你舅妈和你舅有两个孩子,你舅舅抛弃她的话像什么样子?他是个成熟的男人,怎么能随便去抛弃一个为他走过鬼门关的女人?”
“那我抛弃须见山就像话吗,就因为我和他没有孩子,我们两个是货真价实的男人,就可以彼此抛弃了,对吗?”廖国歆问,“养一只小猫小狗,有了感情也不愿意扔下,哪怕没有感情,既然选择养,那就得负责一生。何况须见山呢,他是一个人啊,我们在一起很多年了啊,他从高中就开始喜欢我,你让我怎么把他抛下,你让我把他抛去哪儿啊?不是男人抛弃女人就不像话,是但凡一个男人敢去抛下为他付出的人,这种行为就不像话。妈,这样的人不配称是男人,始乱终弃可不是个好事。”
“可是——”
女人急着要说些什么,廖国歆直接打断了她的话:“你让一名同性恋去结婚生子,你这是挑唆我去出轨。你曾经教导我爱一个人要爱他的全部,现在须见山生病了,没关系,我可以陪着他慢慢变好。妈,你别忘记了,我是做什么的,我是一名老师,是人民教师,是所有人的榜样。他们可以说我是同性恋,但绝对不能议论出轨,说我人品有问题。如果你觉得同性恋有违师德,那你可以大肆宣传,到时候编制我退,我不去做老师了。但无论怎样,我想告诉你的是,你所做的任何一切,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我这辈子只要须见山。”
我仰起头不让眼泪流下,可它不听话,顺着眼角流进耳朵里。廖国歆的话在耳里变得愈发模糊起来,我努力甩着头,想要把话听清。
“妈,同意我们吧,他生着病还能坚持爱着我,他这一路走来不容易的啊。”廖国歆几乎是哀求道,“求您了,我给您跪下行吗?”
我大惊。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跪地跪父母。可现在这个社会,除去结婚,若不是重要的事情,哪能值得一个人屈膝下跪呢?
我想都没想,转过身子就站到拐角之外。
廖国歆是背对着我的,我的出现没有让他及时看见,反而是面对着他与我的廖母发现了我。女人的手正扶在廖国歆的胳膊上,看样子是在阻止他下跪,她在看见我的那刻,表情略显慌张,抬着儿子的胳膊的手也在狠狠用力。
她大概是轻声告诉了廖国歆我的存在,廖国歆才急速站直身子,扭头同她向我看过来。
在接触到那两道目光后,我忽然觉得我的出现太过突兀,一定给廖国歆和他的妈妈造成不小的压力。情急之下,我选择了掉头离开。如此一来,倒更让那两人更开始不知所措。
身后的脚步声急促逼近,我低着头装作聋子,缓步朝着病房走去。廖国歆越过我,直接停在我的身前。见路被挡,我也没有换条路线走下去,和他一样,我们一起驻足停下。
他没说一句话,而是先伸手抓住我的胳膊。这次我没有抖,很平静地站在他面前,和正常人一模一样,反正低着头,谁也看不出我刚刚伤心流泪过,或许现在眼睛还是红着的。
“我妈有些话,我都不听,你就更不需要去听了。”他甚至没有问我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而是把他从离开我后,与他母亲所交流的一切全部与我坦白,丝毫没有瞒我的意思。
我没抬头,就低头去看他的手,我能想象到他的母亲还在后面看着我们。我自小就知道这边对同性恋的接受能力十分低下,在父母眼里,哪怕孩子一辈子不结婚,也比去找一个和自己同性别的人过日子强。何况廖国歆是独生子,是他父母捧在手里唯一的孩子。犹记得当年我出柜的事情把家里闹了个底朝天,为给我脱险,姐姐愣是要给父母再领回家一个女孩儿。一家子出了两个同性恋,可把我妈吓得够呛,又加上我的病,至此她都没再提。
“别哭。”他听到我的哽咽,给我擦泪。
我却哭得更凶了。
“其实这条命,我感觉活不长的,要不你还是放手吧,我不会怪你的。”我的身体又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我闭上眼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说出的话被斩成一截又一截,“我不想生病了,真的不想,廖国歆,生病很难受的,我好难受……”
我也不想放手,但是总觉得对不起他。
他把我抱在怀里,力气不大,却让我感到再也逃离不掉:“别瞎说,须见山一定长命百岁,我陪你一起长命百岁。我和你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到我对我妈说的话,但我有必要再跟你说一遍,我既然这次抓得住你,就一定不会再放手,你怎么样赶我也不行。我缠你一辈子的,须见山。爱你这件事,至死不休。”
“可你妈妈……”我突然很想回头看女人一眼,动作支付不起大脑的思想,遂作罢。
“没事儿,”他说,“她会明白我的。”
之后,我与廖国歆一起回到病房,廖国歆的母亲没有跟过来,她大概是走了,又或是去看探望其他病人。我从廖国歆的口里得知,他的舅妈患有躁狂症与严重幻听,曾住过几次精神病院,出院后仍旧和之前一样的状况,反反复复多少次都没用。听说舅妈得病是受小时候生活环境的压迫所致,即使他舅妈那边的父母都已双双亡故,可孩子仍活在世上,父母早年对她的精神压迫就永远镶嵌在孩子的头脑中。
这话说得不错,我想到了自己。我不知道姐姐在父母的眼中是什么样子的,但我就好像是他们的期望。从小到大,尤其是妈妈,她每天都要在我耳边唠叨几句,恨不得手把手地指导着我干一切事情,她是个细心的女人,所以对我的某些要求要格外的苛责。爸爸在我的生活中存在感很低,但压迫感很强,我还记得小时候与他聊话,他都会否定我,和妈妈一样,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小时候我也什么都不懂,只以为这是他们爱我的独特方式。
原来被爱的感觉是这么的累啊。
直到后来,上了初中我才明白,这不是纯粹又饱满的爱意,这是一种夹着控制的**。
可为时已晚,我已经挣不开他们。那时我就特别羡慕大我五岁的姐姐,她活得那样自在又潇洒。父母好像已经放弃她了,母亲对她不像对我那般逼迫,明明她就要考大学,而父亲对她的态度则更好些。有时候她与父亲的互动落在我的眼里,更像父亲单方面的谄媚。
“想什么呢?”廖国歆给我递来水杯。
我停止继续想下去的冲动,接过那杯温度刚刚好的水:“我姐那天跟我提起过年回家的事情,问我到时候要不要回黄岛去看看。”
“想他们就回去看看。”他告诉我。
我摇摇头,心情低落:“也说不上想。”
但也绝非不想。尽管儿时被如何伤得遍体鳞伤,时隔这么多年,现在想来,也多少淡化了从前的伤痛,他们又是我的父母,现已年老也不强壮,总归不是缺胳膊少腿儿的事情,精神枯萎没人看得出来,到时候还要被说矫情。
我不想被别人在背后嚼舌根,所以今年大概率会回家,只不过我要跟姐姐一起。我不是把姐姐当挡箭牌,但她真的要比我聪慧,在父母面前我是个顿感较强的孩子,有时候他们的好赖话我听不懂,事后又陷入反思,而姐姐则一定会在他们冷语伤人前提前把我推开。
“不想这些了,”我心里有其他话要问廖国歆,说之前目光警觉地掠过墙角,“你为什么没有告诉你妈妈,我们之前分开的事情?”
廖国歆摇头,不让我怀念过去:“于我而言,结局若是好的,过程就没有那么重要。”
我定睛望着他:“所以我们以后就会好吗?”
“会啊,”他肯定的目光犹如漆黑夜空中那颗最璀璨的的明星,“当然会,会更好。”
我握着杯子的手在用力,心中涌起来的情绪也不知道是酸是甜:“廖国歆,谢谢你。”
“我还要谢谢你呢,”廖国歆说,“谢谢你高中能一眼看中我。我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也谢谢你喜欢我十二年。”
原来从我暗恋至今,已经有十二年了啊。
出院的那天,天气微寒,有风,好在阳光不错。正赶上廖国歆无课,所有的物品都是他和我一起整理的,我坐上他的车,他载着我回到了小区。一进门,晴天就跑到我的脚边,撒娇似的,勾着尾巴蹭啊蹭。它是在我住院第一天跑回家的,那时须望海在家给我整理住院时的物品,待我醒来后她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我。
这几天,也一直是姐姐下班回家喂养它。
我把晴天抱在怀里,掂掂重量,又环视一圈熟悉的空间。地上本该存在记忆里的玻璃碎屑全都被打理干净,家具整整齐齐,所有物品一尘不染,一看就知是须望海每日的功劳。
她从昨日就忙着去广州出差,大概要一周才能回青岛,得知我今日出院的消息后,也是拜托了廖国歆能够照顾我。现在我已经安全到家,有着以前汇报平安的习惯,我给她发去一条消息,希望她看到后能够不用那么担心。
我坐到沙发上,晴天立马从我身上跑到沙发上面,在软垫上头滚来滚去。我惊讶地发现它已经做了绝育手术,这件事须望海可是没有告诉过我,要不是百分百确定是晴天,我都怀疑被掉包了。我失笑,又不禁想到了墨墨。
“廖国歆,”我看着从回家后就开始忙里忙外人,喊他坐下来说说话,“你要不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可以把墨墨也一起带过来。”
见他有点儿犹豫,我又补充:“就当是照顾照顾刚出院的我,行吗?”
这次他肉眼可见地立马点头:“好。”
廖国歆是当天就搬来天虹的。锦园与这里离得近,说搬也好搬,加上他的东西不多,就像旅行一样,一个行李箱就足以装得开。墨墨也是个听话的孩子,在他怀里不吵不闹,来到陌生的环境也和人一样,先打量几眼,之后又与晴天这个长久居住户默默对视,两只太监猫彼此打量一番,这才慢慢交心,相处融洽了。
晚饭后,我心不在焉,面前电视里的小品也没意思,我的目光一直向旁边瞄。廖国歆从厨房出来的时候正把我抓包,他顺着我的眼神向那边看去,取笑我那间卧室里藏着宝贝。
我忽然就想问他,有没有觉得我之前在餐厅偷偷画他画像的事情是一种变态的行为?
他坐在我身边,认真思考道:“在我们不相识的情况下,这确实是一种冒犯的行为,不过相识之后就算是朋友间的欣赏。要让现在的我来说,这就是你对我的喜欢,不是变态。”
“那要是分手后我还偷偷画你呢?”
他挑眉,目光移向那间紧闭着的房门。
我猜他心底该是有了答案,没有等他继续回答,起身领着他去打开那扇紧闭着的门。
我把我画的廖国歆展示在廖国歆的面前。
从他在观察那些画开始,我就一直观察他的表情。他的表情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全然是一副惊讶的模样,满脸的不可思议。最后我注意到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张婚照上,然后视线又缓慢下移,来到下方那最近画的那一副上。
他问我:“这两幅为什么没有画脸?”
对于婚照,我给出的答案是:“我不确定能不能再和你在一起,一直不敢下笔。”而对于最近那一副画,我把之前的梦和盘托出,又多提了一句那晚发生的事,“现在我更不敢画你的脸了,因为那天的事儿总绕在脑子里。”
思来想去,沉默过后的廖国歆对我微微一笑:“不要去想那件事,别怕,我给你画。”
作为书法生,他也是有过美术功底的,虽然经验不足,但我也能够想象他能够画得一手好画。只是我没想到,他没有用任何画笔与颜料,就单单是一支黑色的水彩笔,替那一张没有脸的画像补上了最可爱甚至是幼稚的五官。
这完全就是幼儿园里的小孩子的画作嘛!
我欲言又止,不明白他为什么画笑脸。
“你的这些画作,我的表情大部分都是平和又安宁的,但我想从今往后,和你在一起我会抑制不住勾起嘴角,我想我们是快乐的。”
他的意思是,和我在一起,只会高兴到弯起嘴角,就像幼儿园里的小孩子一样快乐。
我压下翘起的嘴角,指着最大的那一副婚照上的空脸:“你要不要也补全这一个?”
“这个你来,”他说,“等完成后,我们就把它裱起来,然后可以搬到房间里去。”
我点头,想着都听廖国歆的,又陪着他在房间里转了转,把一些他感兴趣的画的灵感讲给他听,即使有些我已经记不太清了。
“小山,还说你不爱我。”在我率先走出房间后,他在我身后轻声把房门关上,然后向我看来,“不爱我还能在分手后偷偷画这么多关于我的画,我又找到你撒谎的证据了。”
我忍俊不禁:“其实从我答应在和你继续前缘时,我撒的这个谎就再也补不上了。”
“那就不补了。”他走到我的身边,脉脉深入我的眼,“我们还互相爱着,就很好。”
我透过他的眼镜,盯着他的眼好一会儿,才非常突兀地说了一句:“不对。”
他不理解:“什么不对?”
“不要叫我小山,”我说,“要叫我全名。”
他更是不明白了:“为什么?”
“因为世界上叫小山的人太多了,只有须见山,从你嘴里喊出来时才是在叫我。”
“好,须见山。”他莞尔地笑道,随后又很是贴心地问道,“还有什么需要让我及时注意的吗?”
我移开眼,看向关上的门,想起里面藏着我的画,这是属于我的秘密,现在我把它全部告诉了廖国歆,那么自然我也想知道廖国歆藏着的秘密。随即,我灵光一闪,我想起了陆世清曾说的那十四个字,于是转头跟他坦白那天我去找陆世清的原因,并想让他有时间带我去南京看看。
可他却说不需要回南京了。
“为什么?”我问他。
“因为那张明信片,我最后还是把它取下来了,”他说,“我知道你不会去南京了。”
所以那张明信片现在就在廖国歆身边,他说有时间会把它找出来,亲手送到我的手里。
我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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