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程长老太过淡定还是因为已经经历了太多的事情,竟然没有发出一声类似“活久见”的感叹,只是平静地接受了喻燃的讲述。
元照看着喻燃的后脑勺,听到喻燃一连串不停歇的话,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对喻燃来说是个多么艰巨的任务。
“我有一问……”程长老的声音并不见苍老,更多的像是历经世事的沧桑。
元照镇静地点评:很好,不耻下问。
“你为何笃定这个幻境当中发生的事就是现实世界未来会发生的事呢?”这句话是在问喻燃,“为什么不觉得幻境是完全虚构的事情呢?”
“大凡幻境,都是为了困住闯入者,所以大多醉生梦死,呈人间极乐,此幻境,更偏向于经历,而不是引诱,而且……”
“我发现幻境中的所有人都各行其是。”
幻境的运转需要强大真气的支撑,一般为了节省消耗的真气,制作幻境的人都只会在被困的人面前维持世界正常运转的假象,而在被困之人看不到的地方,幻境是出于停滞的。
但在喻燃离魂之后,他就发现这个幻境的运行似乎与正常世界无二。
只有两种可能能够解释这种幻象,一个是制作幻境的人是一个实力极度强悍的人,只有天道这种操纵真实世界的东西,才能够做到这种程度,二就是这个幻境本就是真实的,只是被有心之人保存了下来,像是皮影戏一样放给元照和喻燃看。
只不过元照和喻燃在这个皮影戏中也拥有角色,而不是单纯的观众。
但是能够预知世事还能做到这个程度的,喻燃还是只能想到天道一个。
于是两种解释都最终指向了一个方向,就是这个幻境的产生一定是天道为了提醒什么。
程长老点了点头,否定了喻燃的第一种解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间的事情,没有足够的理由天道是不会过多干预的,也有可能是人间之灵。”
喻燃向前倾了倾身:“请教程长老,是何种生灵?”
“蜃,龙类也,合兰海水漩洄而黝黑,有龙窟焉,常有积气如黛,倏忽万化。”?程长老随手召来一本书,那蓝皮书卷从元照颊边擦过,元照立刻收回撑着头的手坐直了身子。
喻燃点了点头,他和元照正是坠入了合兰海当中,这也解释得通。
元照漫无目的地想,这可不一定,妖狐之困到最后,天道和规则不都下场了?
也不是……祂们好像是利用自己和明镝在作斗争,这算是在规定范围内的违规吗?
“传闻,黄雀秋化为蛤,春复为黄雀,五百年为蜃蛤?,熟悉吗?”程长老突然拿出了平日里上课的调调,循循善诱,旁征博引。
喻燃三人都静默了,坐在最后的元照却最先反应过来,周而复始,蜃龙象征的是前世今生。
“轮回……”喻燃说这话的时候回过头,对上了元照的眼睛。
他本以为这是天道特意提醒才让他有机会去改变翻盘的未来,没想到原来他们已经有过一辈子。
而且是这样惨烈的收场。
在他目不能及的地方,元照就这样死了,死前还想着问“喻燃,有没有对你说过喜欢”。
喻燃的手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他的面部肌肉并没有什么大动作,甚至没有说话,但元照就是感受到了,他甚至觉得喻燃在哀鸣。
元照笑了笑,对喻燃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听程长老说话。
“想破这个幻境,从内部打破是没有用的,必须借助外界的力量,”程长老的目光在元照和喻燃中间来回扫了两下,继续说。
“可是,现在师父和阿燃没办法向外界传递消息啊。”姚杏皱着眉头忧心忡忡。
周倜脑中灵光一闪,想突然被点醒了一样:“不,还有一种办法……”
“……我还可以借助周家的力量跟天道沟通啊,”他说着,突然站起来,意气风发,“走走走,马上去干。”
姚杏把他拽回来:“你忘了,天道是不能无端插手人间事的。”
“那怎么办?”周倜丧气地坐回去。
喻燃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腰背直起来:“创造一个‘端’。”
程长老欣慰一笑,点了点头:“正是。”
周倜还想说什么,程长老已经开始赶客了:“好了,既然知道了就去做。”
程长老站起身了,挥了挥袖示意几个人赶紧走,仿佛晚走一刻都要打扰了他老人家钻研学术的情景。
“这一次,就不用回来交课业了。”
站在最后的元照抬眸看了程长老一眼,程长老的声音依然很平静,仿佛这句临别的话同别的没有什么不同。
但元照到底是在程长老手底下待过不短的时间,他甚至以一己之力拉长了云褚学堂毕业的最长年限。
所以,这一句里寄托的期望、欣慰,还有不舍,在元照的眼中无所遁形。
程长老不能不算是良师,衣钵相传,有教无类,推心置腹。
喻燃三人转身往藏书阁外走,元照对着程长老行了一礼,也准备离去。
“元照,你等一下。”
这一声与留堂无异的呼唤瞬间打散了元照心中的五味杂陈,周倜幸灾乐祸地看了元照一眼,被元照瞪了回去:你小子不想活了是不是?!
周倜无视元照眼中的威胁,脚步轻快地走出去。
十分想逃的元照乖乖地走到程长老面前:“老师。”
“哼。”
元照暗自腹诽,明明是程长老自己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把元照留下,结果现在要拿乔什么也不说。
元照盯着自己的脚尖,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以免触了程长老的霉头。
怎奈这房间里除了程长老和元照就没有别的活物了,程长老当然不会数落自己,挨骂的任务自然要元照承担起来。
程长老皱着眉来回踱步,站在了藏书阁窗前。
“你这是为老不尊!”
老到云褚山已经没有一个人知道到底有多少岁的程长老对自认为年纪轻轻的元照如是说道。
程长老说这句的时候,元照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是说谁,毕竟在他心中自己还是一个年轻人。
等反应过来,他恨不得当场跪下喊青天大老爷,他也就比喻燃大了一、二……一千七百多岁而已啊!
只是一千七百多岁而已,元照在心中默默重申。
但在程长老的视角里他还是乖乖地低着头,于是程长老就权且当这个头快低到地上的姿势是元照在表达羞愧。
“我不说你了……”程长老长叹了一口气,嘴里又吐出一个字节。
元照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是说不说了吗?这不还是要说?
“唉,等你们从幻境里出去要怎么办?人言可畏,你知不知道?”
元照突然抬起头:“老师?!”
程长老被他这一声惊得胡子都动了动:“干什么?”
元照真想上前扯一扯程长老的脸皮,看看这个程长老是不是什么时候就被别人冒名顶替了。
我那古板固执老顽固的老师去哪儿了?
程长老并不知道元照有那么多内心戏,他第无数次叹了口气:“横竖……你们两个也不是真师徒,等出了这个幻境,你让喻燃到我这里来,敬拜师茶。”
“老师……”
先掌门鸿青山那一代的云褚修者都已经仙逝了,喻燃再拜谁为师都差着辈分。
只有在程长老这里,元照和喻燃都是程长老的弟子,若喻燃拜在程长老这里……
程长老其实不能算是个啰嗦的人,只是元照在学堂时候的表现实在称得上是奇差无比,所以程长老对着他的时候就不免要多说几句。
一来二去,在元照这里就留下了一个啰嗦烦人的印象。
对于元照和喻燃的事,他也只是多说了这两句,很快就转到他想说的正事上。
“你和喻燃既然入了蜃龙之境,一定是进了合兰海了,你们出了幻境是没办法再从一粟海上出去的。”
听到要聊正事,元照给程长老搬了一把椅子,自己找了个坐垫在程长老跟前正襟危坐。
“合兰海下的魔族之主,叫裴镜微,吞海派誓死抵御魔族,全派都死在了裂土之战的战场上,吞海派的掌门,叫裴歌,是现如今魔族之主裴镜微的母亲。”
修真界与魔族向来是势同水火,更别提是裂土之战的时候了,怎么就让一个修真界人士坐了魔界之主的交椅?
程长老看出了元照的疑惑,只是三两句话带了过去,但也足够元照脑补出事情的真相了。
“魔族血统不同于人,男子大多俊美,裴歌掌门……”
懂了,是个颜控。
乍然一听这远古时期的修真界密辛,元照的眉头都跳了两下。
裴歌掌门,当真是女中豪杰。
这段前情被程长老含糊了过去,他紧接着说:“所以,蜃龙之境出去,你们便可从魔界找回到修真界的出口。”
元照抬头看着程长老,让程长老不由得想当时元照上学堂的时候如果也有这么认真会不会就不至于天天被说了?
想到这一层,程长老顿时心头火起,但到底正事要紧,他只能强压火气嘱咐元照:“在魔族的森罗殿,曾经是魔域与修真界签订契约的地方,就有能够回到修真界的传送阵法。”
“多谢老师。”
元照看到程长老不知为什么突然黑下来的脸,非常有眼力价儿地行礼走人了,一刻都没敢多停留。
1.出自《广东新语》
2.出自《太平广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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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为老不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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