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夏蕤抱着一摞画册走进病房时,发现何以年正望着窗外发呆。
他最近瘦得厉害,病号服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眼神里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今天感觉怎么样?”她放下画册,轻快地走到床边。
何以年转过头,勉强笑了笑:“还好。”
夏蕤看出他心情低落,便搬了椅子坐在床边,开始讲起学校里的有趣事:“你知道吗?我们美术社昨天去写生,林潇潇把颜料打翻了,整条裙子都染成了彩虹色。哈哈哈,真的很搞笑。”
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手舞足蹈,故意夸张了林潇潇当时的表情和动作。
何以年听着,嘴角终于牵起一丝真实的弧度。
“还有啊,”见他笑了,夏蕤说得更起劲,“我们素描课的老师,昨天示范画静物的时候太投入,把自己也画进去了。结果你猜怎么着?他把自己画得比静物还小,躲在花瓶后面,只露出半个秃顶。”
何以年忍不住轻笑出声,虽然很快又因为虚弱而咳嗽起来,但眼里的阴霾确实散去了不少。
等他笑完,夏蕤看着他靠在床头的样子,突然说:“何以年,你之前答应过要教我拉小提琴的。”
何以年怔了怔,目光投向墙角的琴盒,声音低沉:“我现在这样……”
“你说过的话可不能反悔。”夏蕤抢着说,眼神坚定。
看着她期待的目光,何以年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他慢慢起身,夏蕤连忙上前扶了一把。他走到墙角,打开琴盒,取出那把暗红色的小提琴。
阳光照在琴身上,泛着温暖的光泽。他的手有些颤抖,但还是稳稳地托起了琴。
“看好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专业的态度,“先把琴托在肩上,像这样。”
他示范着标准的持琴姿势,虽然动作比从前缓慢许多,但依然优雅。夏蕤学着他的样子,笨拙地把琴架在肩上。
“手腕要放松,”何以年放下琴,走到她身边,轻轻调整她的姿势,“想象手里握着一只小鸟,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
他的手指轻触她的手腕,温度微凉。夏蕤屏住呼吸,按照他的指导调整着。
“现在试试拉一个长音。”
夏蕤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拉动琴弓。一个干涩的音符在病房里响起。
“很好。”何以年鼓励道,“再来一次。”
病房里响起断断续续的琴声,时而尖锐,时而微弱。夏蕤的额头沁出细汗,却始终没有放弃。每当她拉出一个相对平稳的音符,何以年就会轻轻点头。
“我是不是拉得很难听?”夏蕤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初学者都是这样的。”何以年看着她,目光温柔,“你比我刚开始学的时候好多了。”
“真的吗?”
“嗯。”他轻声应着,接过她手中的琴,“我拉一段给你听。”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将琴弓轻轻落在琴弦上。《小星星》的旋律流淌而出,虽然比从前微弱,但每个音符都准确而清澈。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身上镀上一层金边,他低垂着眼睑,专注的神情让夏蕤移不开眼。
一曲终了,他微微喘息,把琴递还给她:“到你了。”
夏蕤接过还带着他体温的琴,认真地练习起来。这一次,她的琴声似乎比刚才稳定了些。
何以年靠在床头,闭着眼睛,手指在被子表面轻轻打着拍子。这一刻,病痛仿佛暂时远离了他们。只有阳光,琴声,和两个靠得很近的年轻人。
当夏蕤终于能勉强拉出完整的《小星星》时,她兴奋地看向何以年。
他睁开眼,看着她因为兴奋而泛红的脸颊,轻轻笑了:“嗯,进步很大。”
他的笑容很浅,却比刚才真实了许多。夏蕤知道,这一刻,他暂时忘记了病痛,忘记了那些沉重的事。
她把小提琴轻轻放回琴盒,认真地说:“等我练好了,你要听我拉完整的《春光葳蕤》。”
何以年望着她,许久,轻轻点了点头:“好。”
窗外的梧桐树已经长出新叶,嫩绿的颜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春天,真的来了。
练了会儿琴,夏蕤小心地把小提琴放回琴盒,指尖在琴身上轻轻抚过,这才合上盒盖。
她蹲在床边没起身,仰头看着何以年。
“琴练完了,”她眼睛亮亮的,“现在该你兑现另一个承诺了。”
“什么承诺?”
“你之前说过,会做我的模特,还算数吧?”
何以年靠在床头,阳光照得他脸色更显苍白。
他眼神闪了闪,声音有点哑:“改天吧,今天真的没什么精神。”
“不行,”夏蕤已经利落地从画袋里掏出速写本和笔,“你答应过做我模特的,不能说话不算数。”
看她已经把本子摊开在膝盖上,笔都拿好了,何以年知道躲不过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现在这个样子……有什么好画的。”
“我觉得好看就行。”夏蕤头也不抬,已经开始打量他的轮廓,“你别动,就这样靠着,很自然。”
何以年只好保持姿势,目光落在被子上。
他能感觉到她的视线在自己脸上停留,这让他有些不自在,手指不自觉地揪住了被单。
病房里安静下来,只有铅笔在纸上的沙沙声。
画了一会儿,何以年忍不住开口:“能不能说说话?一直这样坐着有点闷。”
夏蕤从画纸上抬起头:“可以啊,不过你别乱动。”
她想了想,“刚才我拉琴是不是特别难听?”
“还好,”何以年嘴角弯了弯,“就是有几个音不太准,运弓也不太稳。”
“喂!”夏蕤假装生气地瞪他,“我第一次拉琴诶,要求这么高?”
“但是拉得很开心,”他轻声补充,“听着就让人心情好。”
夏蕤低头笑了,笔尖在纸上轻轻划过:“那是因为是和你一起拉的。”
何以年心头一动,转头看向窗外。阳光暖暖的,连带着心里也暖和了些。
又画了一会儿,夏蕤换了一支笔,开始画细节。
她画他微蹙的眉头,画他垂下的睫毛,画他没什么血色的嘴唇。
“夏蕤。”他又叫她。
“嗯?”
“要是画得不好看……就别给我看了。”他声音很轻。
夏蕤停下笔,认真地看着他:“你不相信我的眼光?”
他愣了一下,点点头。
“那就相信我,”她语气坚定,“我觉得你很好看。”
这句话像是有魔力,让何以年终于放松下来。
他靠在枕头上,任由她继续画着。
阳光慢慢西斜,在病房里投下长长的影子。
夏蕤终于放下笔,活动了下发酸的手腕。
“画好了?”何以年问。
“第一幅画好了。”她站起身,拿着速写本,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要看看吗?”
何以年看着她身后的春光,看着她眼里的期待,忽然觉得被画下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点点头,朝她伸出手,浅浅地笑了:“好。”
夏蕤笑着把自己画好的画翻过来给他看。
何以年抬头看过去。
只是他并没有看画。
而是看着举着画的姑娘。
“好看。”他笑着说。
北川的春天终于真正来临,阳光一天比一天和暖。
偶尔有几天,何以年的状态会好一些,精神稍足,不再整日昏沉。
这样的日子,夏蕤总会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下楼,到小花园里坐坐。
花园里的花都开了,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花香。
那只橘猫已经和他们很熟了,见到他们就会从冬青丛里钻出来,亲昵地蹭着何以年的裤脚。
“它还记得你。”夏蕤笑着,把猫粮倒在老地方。
何以年慢慢蹲下身,这个简单的动作对他来说已经有些吃力。
他伸出手,轻轻挠了挠橘猫的下巴,猫咪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给他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光,连脸上细微的绒毛都看得分明。
夏蕤从随身背着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新相机。
她不太熟练地打开开关,对着蹲在地上的何以年和围着他打转的猫咪,按下了快门。
“咔嚓”一声轻响。
何以年抬起头,眯着眼看向她手里的相机,声音很轻:“你是在记录我吗?”
夏蕤看着取景框里他逆着光、有些模糊的轮廓,点了点头:“嗯,想记录下来。”
何以年微微偏过头,避开镜头,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我现在拍出来很丑。”他清楚自己现在的样子,病容憔悴,瘦骨嶙峋,早已不是她记忆中或者想象中的模样。
夏蕤却放下相机,走到他面前,蹲下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胡说,何以年世界上第一好看!”
她的眼神清澈又坚定。
何以年愣住了,看着她因为认真而微微鼓起的脸颊,看着她眼睛里映出的、自己小小的、狼狈的倒影,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酸涩,却又带着难以言喻的暖意。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伸手,极其轻柔地拂开了她额前被风吹乱的一缕碎发。
指尖触碰到她温热的皮肤,一触即分。
夏蕤的心跳漏了一拍,脸上有些发烫,连忙低下头,假装去逗弄猫咪,掩饰自己突然的慌乱。
从那以后,夏蕤的相机里留下了许多关于何以年的瞬间。
有他靠在长椅上闭目养神时,阳光在他睫毛上跳跃成碎金的宁静;
有他低头看着蹭他手心的猫咪时,嘴角那抹极淡却真实的温柔;
有他耐心纠正她拉琴手势时,微微蹙眉的专注;
还有他偶尔被她逗笑时,眉眼弯起、暂时驱散了所有病气的明朗。
有时候,何以年精神好些,会看着她摆弄相机,看着她对着之前拍的照片傻笑。
“拍得怎么样?”他会问。
“特别好!”夏蕤总是把相机屏幕递到他面前,一张张翻给他看,兴致勃勃地讲解着,“你看这张,光打得多好!还有这张,小猫的表情真可爱……”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纯粹的欢喜。
何以年安静地看着,看着照片里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在夏蕤的镜头下,他似乎真的没有那么难看。
他知道自己留给这个世界的时间不多了。
但看着夏蕤认真存储这些瞬间的样子,他忽然觉得,或许这样也好。
至少,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女孩的相机里、记忆里,他曾如此真实地、被她用心地记录过、珍惜过。
这或许,就是他来过这个世界,最好的证据。
在没遇到夏蕤之前,他的确没有什么太大的愿望。
生生死死,也没多重要。
可现在,他好像变得贪心了。
他想要病好,想要陪在她身边。
长长久久,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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