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年被带走后,在治疗室里待了很长的时间。
治疗的过程漫长而煎熬,冰冷的化学药物注入血管,带来一阵阵熟悉的恶心与冰凉。
何以年闭着眼,默默忍受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当一切暂时结束,他被推回安静的临时休息室时,身上的力气仿佛也被抽空了。
何以年还没有从治疗的疼痛中彻底缓过来,他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他看了看来电显示——「何不周」。
他的父亲。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才接起电话:“爸。”
“小年,怎么样?医生怎么说?”何不周的声音从大洋彼岸传来,
何以年看着自己苍白消瘦、布满针孔的手背,扯了扯嘴角,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还能怎么说?癌症晚期,转移了。估计明天春天就死了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只能听到细微的电流声。
过了好几秒,何不周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无力回天的懊恼和习惯性的掌控欲:“我早就说过,美国的医疗条件更好,你非不肯出国治疗,如果早点过来……”
“哪儿都一样。”何以年打断他,声音里透着看透一切的疲惫,“治不了的病,多活几天少活几天的区别而已。”
何不周再次语塞。
“打电话给我做什么?”何以年问,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关心你一下。”何不周的语气有些生硬。
何以年闻言,几乎是嗤笑出声,那笑声干涩而苦涩:“口头关心吧。爸,你儿子都快病死了,你也没回来看一眼。”
“我这边实在走不开,几个亿的项目在关键阶段!”何不周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焦躁和辩解,“你不是不知道!再说,你妈不是在……”
“她去年就有新家庭了,孩子都怀上了,”何以年再次平静地打断,陈述着一个与他无关的事实,“没空过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自嘲,“给我送饭的,是家里请的阿姨。”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沉重的呼吸声透过听筒传来。
何不周似乎被这直白的事实刺伤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一种近乎妥协的语气说:“小年,我知道,是爸爸对不起你。你现在很想要什么?告诉我,我都可以满足你,尽可能……”
“人都快死了,也没什么想要的。”何以年的声音空洞。
“你别这么说!多吃点好吃的,多……”何不周试图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语言在此刻如此苍白无力,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父子两人隔着上万公里的电话线,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冰冷的绝望在空气中蔓延。
何以年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前却突然浮现出隔壁床那个女孩安静侧躺的身影。
他想起她苍白的脸;
想起她摸索树叶时的小心;
想起她问“你长什么样”时的纯粹好奇的眼神;
想起她痛哭时的无助;
想起她说“这辈子不可能了”时那故作轻松的绝望。
……
在他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拉其他人一把,或许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救赎。
这辈子做好事,说不定下辈子能够投胎到一个长寿一点的身体里呢?
他得病之后想过,也许就是上辈子他太混蛋了,也许杀人放火炸了宇宙,这辈子才拿了爹不疼娘不爱的短命剧本。
所以一个强烈的念头在此时此刻,就这么浮现在何以年的脑海里。
他对着电话,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爸,我现在,还真有一个愿望。”
何不周立刻追问:“什么愿望,你说,爸爸一定办到!”
何以年深吸一口气,清晰而缓慢地说道:“我需要一个眼角膜。”
何不周显然愣住了,完全没理解这跳跃的思维:“什么意思?你的眼睛怎么了?”
“不是我,”何以年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是我隔壁床的病人,她需要。一个十八岁的女孩,等不到眼角膜,就会瞎。”
电话那头传来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紧接着是何不周难以置信、甚至带着些恼怒的质问:“你都这样了?你还关心人家的死活?你以为一个眼角膜是那么容易弄到的东西吗?那是……”
“是你说的,爸爸,你刚才说什么愿望,都能尽可能满足我。”何以年没有什么语气地说:“除了这个,我好像也没什么太大的愿望了。”
“如果能有一对眼角膜,也许我也死而无憾了吧。”何以年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
元旦这天,爷爷夏洛章终究是放心不下孙女,一大清早就带着满身的寒气和老家的土特产,赶到了病房。
有爷爷在身边陪着说说家常,夏蕤脸上难得地有了些神采。
趁着这难得的假期,也或许是内心积压的焦虑与无助到了必须寻求寄托的地步,杨润琴和夏际将女儿托付给老爷子,悄悄离开了医院。
他们没有去任何热闹的地方庆祝新年,而是坐车来到了北川市郊外一座香火鼎盛的古寺。
听闻这里的菩萨极为灵验,他们想来为女儿求一个奇迹。
冬日的山寺,古木苍劲,空气清冷。
石阶蜿蜒向上,直通那座寄托了无数愿望的大雄宝殿。
与其他香客不同,他们没有像寻常人那样拾级而上。
在第一级石阶前,杨润琴和夏际互相对视了一眼。
他们整理了一下衣衫,然后,在周围零星香客诧异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屈膝跪了下去。
双手合十,高举过头顶,然后缓缓落下,在胸前虔诚一拜。
身体前倾,掌心向下触地,额头轻轻叩在冰冷粗糙的石阶上。
起身,踏上一步,在第二级石阶前,再次跪下,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一步一跪,一跪一拜。
“求佛祖保佑,信女的女儿夏蕤,能重见光明……”
“求菩萨慈悲,赐下机缘,让我女儿的眼睛好起来……”
他们口中低声念诵着女儿的姓名和祈愿,仿佛每多念一遍,那份心愿就能更清晰地传达给神明。
冰冷的石阶透过薄薄的裤料,硌得膝盖生疼,很快便传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和钝痛。
但他们仿佛感觉不到,全部的意志都凝聚在那一次次俯身和叩首之中。
周围的游客渐渐多了起来,人们看着这对衣着朴素、神情肃穆的中年夫妻,以一种近乎苦行的方式向上攀登,无不面露惊愕,低声议论着。
“这是许了多大的愿啊……”
“看着真让人心疼……”
“父母之心呐……”
然而,任何外界的目光和声音都无法干扰到他们。
杨润琴的额头上沾了灰尘,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颊边。
夏际的膝盖处裤料已经磨得发红,动作却依旧沉稳坚定。
他们的眼神是纯粹的,只有那片通往大殿的石阶,只有心中那个无比强烈的念头——用他们的虔诚,换女儿一线光明。
长长的石阶,仿佛没有尽头。
每一次俯身,都是对命运的一次叩问;
每一次起身,都带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膝盖从刺痛到麻木,再到更深的疼痛,但他们只是咬着牙,沉默地、固执地向上,再向上。
不知过了多久,汗水和呼出的白气几乎模糊了视线,他们终于拜完了最后一级石阶,来到了宝殿门前。
殿内香烛缭绕,宝相庄严。
他们互相搀扶着,忍着膝盖钻心的疼痛,踉跄着走到蒲团前,再次深深叩拜下去。
将早已准备好的、皱巴巴却代表着他们全部心意的香火钱投入功德箱,然后从僧人手中,无比郑重地接过了两道朱红色的平安符。
符上用金粉写着“平安吉祥”,拿在手里,似乎还带着香火和佛祖的余温。
他们将平安符紧紧攥在手心,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将所有的祈愿和祝福,牢牢地锁住,带回去给那个此时在在医院,被困在黑暗里的女儿。
下山的路,他们走得很慢,膝盖的疼痛阵阵袭来。
但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回头望向那云雾缭绕的山顶殿宇时,眼中却有一种近乎燃烧过的、平静的希冀。
他们相信,神明一定听到了他们最虔诚的祷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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