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过后,爷爷毕竟年事已高,不便长久留在医院,被夏际和杨润琴好说歹说劝回了老家。
病房里又恢复了以父母陪伴为主的日子,夏际忙工作,最常在医院的陪着夏蕤的,其实还是杨润琴。
从寺庙回来后,杨润琴和夏际小心翼翼地将那两道朱红色的平安符拿出来,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将其轻轻戴在了夏蕤的脖子上。
平安符贴着肌肤,带着一丝微凉的触感和淡淡的香火气息。
“蕤蕤,戴着这个。”杨润琴柔声说,替女儿整理好细细的红绳。
“这是什么?”夏蕤用手指好奇地触摸着颈间陌生的物件。
“是平安符,”夏际的声音在一旁响起,语气温和而简洁,“爸爸妈妈去庙里求的,戴上它会带来好运,会有神明保佑我们蕤蕤平平安安。”
他们没有提及那长长的、跪起来冰冷刺骨的石阶,没有说起一步一叩首的艰辛,更没有说起膝盖上那片尚未完全消退的红肿与淤青。
所有的沉重与付出,都被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夏蕤轻轻“嗯”了一声,指尖反复摩挲着平安符,没有再追问。
或许是连日劳累,加上那天登山跪拜动了胎气,杨润琴很快又感到腹部不适,脸色也差了些。
夏际不敢怠慢,只得再次陪她去做检查。
父母匆匆离开后,病房里安静下来,只剩下两道轻微的呼吸声。
夏蕤低着头,手指一直无意识地捻着胸前的平安符。
病房里的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沉默在空气中弥漫。
“何以年,”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知道北川郊外……有座据说很灵验的庙吗?。”
何以年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顿了顿,回答:“知道。那台阶确实很高,也很长。”
他偏头,看向挂在夏蕤脖子处的平安符。
此刻,他眼前仿佛能看到那对中年夫妻,在那望不到头的石阶上,一步一跪,艰难前行的身影。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混合着感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这么长的台阶,这么冷的冬天,你爸妈真的很爱你。”
她当然知道父母爱她,可当这份爱被一个旁观者如此郑重地道出时,那份量似乎又沉重了许多。
夏蕤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种迷茫的、如同迷途孩童般的脆弱:“那,你说真的会有神明眷顾我吗?”
“会的。”何以年的回答没有半分迟疑,坚定而温和,像是在陈述一个必将到来的事实。
夏蕤似乎被这个回答安抚了些许。
她犹豫了一下,朝着何以年床位的方向,轻声说:“何以年,你能过来一下吗?”
“怎么了?”何以年有些疑惑。
“你过来一下吧。”夏蕤坚持着,语气里带着一种柔软的恳求。
何以年没有再问。
他掀开被子,下了床,走到她的床边。
他的脚步因为虚弱而有些轻飘,但在安静的病房里依旧清晰。
感受到他的靠近,夏蕤抬起手,摸索着,轻轻摘下了自己颈间的平安符。
她双手捧着那枚还带着自己体温的符咒,朝着他气息所在的方向递过去。
“这个,你拿一下。”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认真,“我希望神明也能够眷顾你一下。”
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里充满了最朴素的祝愿:“希望你的病,也能快点好起来。”
何以年愣住了。
他看着她摊开的掌心,那枚小小的、朱红色的平安符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承载着双倍的、沉甸甸的祈愿。
他看着她没有焦距却写满真诚的眼睛,喉咙像是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堵住了。
几秒后,他伸出手,极其郑重地、小心翼翼地从她掌心接过了那枚平安符。
平安符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他握紧手掌,将那枚平安符紧紧握在手心,仿佛真的能从中汲取到某种力量。
他扯动嘴角,努力想给她一个轻松的笑容,尽管她知道她看不见。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
几天后的一个午后,连续阴霾的天空竟意外地透出几缕稀薄的阳光,算是个难得的小晴天。
杨润琴因为孕期反应再次去检查,夏际陪同,病房里又只剩下夏蕤和何以年。
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夏蕤的眼皮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可她根本看不见。
哪怕只有一点点光亮。
都没有。
夏蕤在病床上,安静地躺了一会儿,忽然朝着隔壁床的方向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何以年,你今天……是不是可以履行约定了?”
“嗯?”何以年似乎刚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
“唱个歌给我听呗。”她说,“你答应过的。”
何以年轻轻笑了一下:“可以。只是可惜,这里没有小吉他。”
“吉他,你还挺多才多艺。”夏蕤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真实的赞叹。
“小时候被逼着学了不少东西,”何以年的声音很平静,“音乐是其中之一,不过我也的确挺喜欢音乐的。”
“你为什么喜欢音乐?”夏蕤问。
何以年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音乐可以带走孤独,所以喜欢。”
“为什么孤独?”
“小时候没什么朋友,爸妈也不在我身边。”
“像你这样的人,应该很多人喜欢你才对。”
何以年笑了:“我什么样?你都看不见我。”
夏蕤的语气有些执拗:“其实就算是看不见,我也觉得你值得被人喜欢。”
“倘若我长得很丑呢?”
“那也喜欢。”
“如果是个光头?”
夏蕤说:“你不会留光头吧!你审美应该不会那么差才对。”
何以年笑着说:“的确,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光头。”
他没继续这个话题,又说:“可惜没有吉他。”
“没有吉他,清唱也行。”她轻声说,不想让那份孤独蔓延。
“唱什么呢?”何以年问。
“随你,”夏蕤微微侧过头,面向他声音的方向,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的、近乎调皮的笑意,“开个音乐盲盒吧。”
“行。”何以年似乎也被她这说法逗笑了,他略一思索,说道:“那就古巨基的《春天》吧。”
“《春天》?”夏蕤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心头微微一动,“好。”
病房里安静下来,窗外的微弱天光流淌进来。
何以年清了清嗓子,再开口时,声音不再是平日说话时的温和,而是带着一种干净的、略显低沉磁性的质感,他轻声唱起:
“最甜的誓言
是你在我耳边
说春天不远
所有冰雪都溶解
最美的画面
是你会在我身边
到很久的以后
也不变
我等待着你
盛开着美丽
就算这世界
到最后都枯萎
你永远在我心里
盛开到春天的每一个夜”
他的歌声不算嘹亮,甚至因为身体的虚弱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气音,但旋律清晰,情感真挚。
那歌词像为他,也为她,量身定制——关于冰雪融化,关于春天不远,关于某种美丽能盛开到每一个夜晚。
夏蕤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那歌声像温润的水,流淌过她干涸的心田。
她看不见唱歌的人,但那好听的声音,那低磁的声线,让她在这个冬日的午后,短暂地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
一曲终了,余音仿佛还在空气中微微震颤。
夏蕤非常真情实感地夸赞:“你唱歌唱得真好听,你的乐队在学校应该很有名吧。”
何以年说:“有点名气。”
夏蕤心想:他说有点,那肯定名气很大。
“我好想看你表演的样子,你如果登台的话,应该很酷。”夏蕤说:“要是我早点遇到你就好了,我就可以把你画进画里。”
“你画画怎么样?”
“我画画很厉害的,”夏蕤说:“我是我们省美术总分第一,考上了清美的。”
何以年说:“厉害,你画册在这里吗?”
“不在,我有空拿来给你看。”
“好呀。”
说到学校,夏蕤好奇:“你是哪个大学的?”
何以年回答:“我是你学长。”
“哈?这么巧。”
“嗯,我也觉得很巧。”
夏蕤又说:“你还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
“能帮我把你刚才唱的歌添加到我的听歌列表里吗?我想听。”
何以年朝她走过来,伸出手:“可以。”
夏蕤把手机交给他。
何以年接过手机。
夏蕤说:“麻烦你了,看不见就是这样,听首歌都挺麻烦的。”
“不麻烦。”何以年帮她添加了歌单,连接蓝牙耳机。
像上次一样,手机还给她,耳机直接帮她戴到耳朵上。
夏蕤又听了一遍,摘下左耳蓝牙耳机,说:“这首歌的歌词写得真好。”
“嗯,我喜欢这首歌。”何以年说。
“但没你唱得好听,我喜欢你唱的版本。”夏蕤又说。
何以年笑了:“他是专业歌手,我可比不了。”
夏蕤说:“那我给他九十分,给你一百分吧。”
何以年没有立刻接话,只是看向她。
病房里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和窗外那一点点,正在缓慢西斜的、难得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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