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替罪羔羊

戌时已近,空气中夹杂的水气显得更加的厚重了。

望月楼天字号房内,少女坐在铺着大红蜀锦并蒂莲被褥的金丝楠木架子床沿边,她眼帘低垂,遮住了那双波光潋滟的眸子里的不甘与焦灼。这样看她,泥雕木塑似的。

守在门口处的张嬷嬷见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一阵烦闷,走上前训斥道:“哎哟我的姑奶奶,你左右是逃不掉的,待会儿伺候主君时,还是殷勤些罢!若再惹了主君不快,莫说是你,只怕老奴我也要跟着遭殃。”

张嬷嬷口中的主君,便是废太子谢嘉,如今的燕王。

谢嘉自从被废黜储君之位后脾气便变得阴晴不定,伺候的下人战战兢兢,唯恐不慎触怒于他,挨顿板子事小,丢了身家性命可是事大。

是已,张嬷嬷对少女的破罐子破摔十分不满。不出意外,这位美娇娘将会成为自家主君的新宠。张嬷嬷只盼着,她能争气些,这荣宠便能长久些,也不枉她这几日巴巴地去巴结燕王府的管事,光银两就几乎用去了半生积蓄的一半,只为早日定下这个近身伺候的差事。

也不怪张嬷嬷这般费力地想要谋得这份差事,谢嘉从京城一路至峡州,短短两旬便纳了六位侍妾,眼前的这位是她们当中最美的,也是性子最烈的。

其余五位一听说要纳她们的为妾的是当朝皇长子燕王殿下,无不欣喜若狂,唯独这位是个例外,她甚至在一个侍妾的帮助下逃了。

被抓回来后,谢嘉仍旧不舍得伤其一分。他摩挲着她日渐消瘦的脸颊,语气宠溺又无奈:“你这样子,本王便只好给你喂软筋散了。”

服了软筋散的人会全身软绵无力,这样很方便看管,但这东西所服的份量因人而异,极难把握,一个不慎便会造成不可逆转的痿症,所以谢嘉不到万不得已时是断断不会用的。

他当然只是吓吓她的,但少女却全然不惧,她一个眼神也没给他,只是冷笑:“你可以关着我,捆着我,十年,二十年,但关不了我一辈子,总有一天,我会逃出去的!”

谢嘉欺身向前,他捏着她尖尖的小巴,张嬷嬷看得分明,这位燕王殿下怕弄疼了她,甚至舍不得多用一分力。

他眼神癫狂,似笑非笑:“你尽可试试。”

最后,谢嘉将他那个已经伤痕累累的侍妾连同少女放在了同一辆马车上。张嬷嬷则在一旁寸步不离地守着,日日在少女耳边说着成为燕王侍妾的总总好处。

如此劝了好几日,张嬷嬷瞧她脸上的神色是一日比一日松动。也是,燕王殿下贵为皇子,英俊多金,哪个女子不心动,若她年轻个三十岁,定要近水楼台先得月的。

只可惜,燕王这盘明月她是不能肖想的了,但成为他最宠爱的侍妾身边最信任最得力的嬷嬷,这个机会她绝不能拱手于人。

可怪就怪在,燕王每晚都会宠幸一位美人,唯独最出挑的那个,他只每日派人来过问几句,却从未召幸。

张嬷嬷忐忑不安,急得团团转。

莫不是那日小娘子惹恼了主君,主君现下晾着她是要让她长长教训?

都说君恩如流水,万一这教训长着长着,燕王将她们忘了呢?且她瞧那少女嘴上说不跑了,万一哪天又想不开,跑了,那她银子不白花了?

张嬷嬷不是坐以待毙的人,这日,她寻了个机会悄悄儿劝少女快快向燕王殿下服个软,要不然等殿下再想起她时,再好的饭都馊了。

“可是……”少女低着头,犹豫许久才道:“我好歹也是正经人家的姑娘,虽然只是个妾,也总得写封书信知会京城的家人吧?”

“姑娘哟,只要你成了王爷的人,莫说是一封家书,你往京城捎银票都行。”

“那…好吧!”

得了这句准话,张嬷嬷喜不自胜,便向谢嘉禀明。谢嘉当即赏了她,又下令改道去望月楼。

佳人低下了她高傲的头颅,他自然要投桃报李,给她一个惊喜。虽然只是个侍妾,他还是吩咐下人按照娶妻的规格给她置了一身大红嫁衣。这些可是其他侍妾没有的殊荣。

再说了,驿馆的床太过简陋,他都睡不惯,还如何与美人尽享良宵呢?

安顿好后,张嬷嬷便命人打了热水来让少女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又为其梳妆打扮一番,这才将人送到谢嘉的房中等着。

此刻他人还在许文君那儿,想必快回了。

张嬷嬷见方才还好好的人儿眨眼间又哭丧着脸,怕谢嘉见了不喜,好话歹话又说了个遍。少女只是啜泣:“嬷嬷,您说殿下爱重我,为何连我亡母的遗物都命您收走呢?那可是我唯一的念想了。”

张嬷嬷指了指周遭,“你瞧瞧这屋子,还敢说殿下不爱重你?“

“这是他的房间,又不是我的。”少女嘟囔着道。

张嬷嬷无奈,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素银手镯递过去,悄声道:“收着罢!”

少女惊喜地接过,珍而重之地戴到手上。

张嬷嬷撇撇嘴,不过一个银镯子,半新不旧的,值得宝贝成那样吗?

“娘子,东西你要回去了,待会儿可得好好伺候主君,主君一高兴,没准儿就晋你为侧妃了,介时,你可不要忘了奴婢的好。”张嬷嬷笑咪咪的又叮嘱了一遍。

“好你个狗奴才,燕王侧妃岂是她这个扫把星能当得的?”

门外不知是谁喝了句,吓得张嬷嬷面色大变,双腿一软,直接跪地不起。

“吱呀”一声,大门被打开,一位身穿孔雀蓝绫子如意云纹衫的贵女在一众仆从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她身形瘦削,腹部却高高隆起,已然身怀六甲。

缓步上前时,她不忘打量屋中的摆设,柳眉微拧,只觉得满目大红甚是刺眼,然而更刺眼的是坐在架子床上的少女。只见她站起来行礼道:“民女见过王妃。“

燕王妃许文君红唇勾起,慢悠悠吐出一句:“别来无恙啊,赵-清-焰。”

赵清焰?!

这三个字如平地一声雷,炸得张嬷嬷脑子嗡嗡作响。

她看管了近十天的少女竟是素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却声名狼藉的赵清焰!

难怪!

她就说了,王爷去哪搜罗了这天仙般的人物,饶是她在深宫几十年,也未曾见过如此好颜色。

张嬷嬷心中五味杂陈,敢情她卯足了劲凑上去巴结的人竟是人人避之不及的扫把星!她那几十两不会真的要打水漂了吧?

可容不得她多想,王妃许文君一声令下,将众人全都赶了出去,只留了她的贴身侍女见秋侍候在侧。

“赵姑娘为人侍妾的排场都快赶上本宫大婚了。”许文君将手放在腹上,再次环顾四周。

红绸带红喜烛红锦被红罗帐,甚至连人都穿着喜气洋洋的红嫁衣。

纳妾罢了,谢嘉这是要打谁的脸?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此时此刻,她是来结束这场闹剧的。

许文稚深吸一口气,心绪平复些许。

清焰没理会许文君的冷嘲热讽,淡然开口:“不知王妃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怎么,怕本宫坏了你好事?”许文君笑问道。

见清焰不作声,许文君又道:“本宫只是疑惑,当初你以不愿为妾为由拒了王爷,如今却弄妆梳洗等着被他临幸,赵清焰,你的骨气呢?”

清焰苦笑:“王妃,王爷说了,只要他活着的一日,我就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许文君注视着清焰,颠簸数日,她清减许多,纤腰瘦弱,尖尖的下巴,脸只有巴掌大了,上面覆着层胭脂,掩盖了些许憔悴。

但她无疑还是那个艳冠京都的赵小娘子,连日的搓磨使她如雨中的柳丝,随风轻飘,更加惹人爱怜了。

“所以你便逆来顺受?”

清焰颓然道:“我无权无势,无倚不靠,若再自不量力,无异于以卵击石。”

许文君突然间笑了,她缓步上前,修长的颈脖微微向清焰靠近,朱唇轻启,声音满是蛊惑:“若本宫做你背后的倚仗呢?”

见清焰呆住,许文君继续道:“本宫可以许你自由,只要……”她凑到清焰耳边,轻言细语:“你替本官杀了谢嘉!”

清焰呼吸一顿,目光落在许文君隆起的肚皮上。

她这是要弑夫?!

愣神之际,一把匕首塞到了她手中。清焰吓了一跳,想要挣开,却被许文君按住,她语气尽是胁迫:“赵姑娘,本宫劝你,想清楚了。”

她抬手抚了抚清焰的发梢。今夜清焰没有绾发,一头青丝只用了根细细的红绸带绑着。

“现下,这屋子除了这把匕首,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得了他。”许文君道。

清焰环顾屋内的陈设,才发现诺大的房间里面竟没有一件瓷器,莫说瓷器,就连一件趁手的木制或者铜制的小物件也无。难怪方才梳洗后张嬷嬷坚持不让她自个穿衣,非要上前伺候,还连她手上唯一一个银镯都借机昧下,就是怕她私藏凶器。

谢嘉如此防备,倒是令清焰出乎意料。他是怕他俩共处一室时她会做出什么过激之事?

谢嘉是什么想法已经不重要了,清焰直觉比他为棘手的是许文君。

“民女斗胆一问,王妃为何要杀死自己肚子里孩子的父亲?”

“一个无法给子女带来荣耀的父亲,死有余辜。”许文君咬牙切齿道。

她摩挲着罗帐上面的鸳鸯纹绣面,思绪一下飞回到四年前她与谢嘉大婚那一夜,同样是红罗帐,但是上面绣的却是凤与凰。

那时她不过二九年华,虽然明白她不过是家族的一枚棋子,她与谢嘉的婚事从始至终都是利益至上。可看着眼前那个身着喜服的俊美男人,她内心竟生出一丝丝羞涩与期盼。

然而不过数月,他便对她倦了,厌了。

她失望过,却没有沉湎。

许家的女儿,绝不囿于情爱。

既然一开始她是冲着权势去的,那谢嘉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将她拉回正轨罢了。只要她生下嫡长子,牢牢将这太子妃之位攥在手里,假以时日,她便是大历的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然而事与愿违,随着谢嘉被罢黜,她也成了许家的弃子,犹如丧家之犬般被丢到西京那样的穷乡僻壤,从众星捧月高门贵女沦落至众叛亲离永离故土的怨妇。

此行一去,便再无相见之日。他们会渐渐被世人遗忘,她的子孙只能世世代代困于一隅,与位卑者共结连理。

这些时日她日日坐在马车里,每每掀开窗帘,窗外的景色都比上一次更加萧索荒落,心中便越发不甘。

她必须要行动!大权旁落,无可转圜,但富贵荣华尚能一争。

所以,她把主意打到清焰头上来了。

清焰对许文君弑夫的理由不可置否,她只是疑惑,为何她单单找了她,她就不怕她将此事告知谢嘉。

“因为谢嘉的这么多女人中,只有你同本宫一样,都希望谢嘉去死,至于向他告密,不,你不敢。”许文君璨然一笑。

清焰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只听许文君道:“从前在燕王府时,七娘给本宫带过几次你乳母做的糕点,本宫很喜欢。喏,前几日本宫还修书一封,嘱咐我家七娘替本宫多多帮衬桂香斋的生意呢。”

她笑得人畜无害,可清焰的心却一寸寸往下沉。

许文君在拿芸姑几人的性命威胁她。

原来,打一开始她便没打算放过她。无论刺杀谢嘉成功与否,只怕清焰都得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唯一不同的是,若是她答应许文君的要求,那么她的家人便得以保全。而许文君则会踩着她与谢嘉的尸身重回故土。

谢嘉一死,皇帝对这个儿子所有的不满便会一笔勾销,还会怜恤起他年仅三岁的幼女以及尚未出世的孩子,只要相府再从中运作一番,一切皆有可能。

许文君要用谢嘉的死去搏一个光辉灿烂的未来,而这替罪羔羊,清焰是当定了。

许文君对此志在必得。

瞬息之间,清焰作出了决定。

她收起匕首,看向许文君,干脆利落道:“好,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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