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两情缱绻(二)

夜雨萧萧,几盏油灯清寂。

众人皆散,只剩陆秦弓在慢条斯理地喝着粗茶,店小二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上前替他续茶水,只听他笑容可掬地问道:“客官,那位小娘子是……”

陆秦弓抬眸扫了他一眼,一个茶杯倒扣的动作便打断了他接下来的动作。小二讪笑着收回手,道:“客官要去歇息了吗?”

“让你们掌柜的天亮前找辆马车来,还有,有劳你将我们的湿衣烘干。”陆秦弓丢下一绽银子,抬脚往二楼去。木板搭的楼梯因年岁久远有些松动,走一步便咯吱作响。

陆秦弓刚走两步,忽然回头对店小二道:“她是我夫人。”

没头没尾,店小二愣了愣,随即奉承道:“小的就说嘛,果然郎才女貌,真真是天作之合呀!”

陆秦弓唇角微微勾起,眼神却很清明,仿佛洞悉一切,他快步上楼往清焰的房间走去,抬手叩了叩门扉。

“进来吧。”里头道。

陆秦弓推门而入,不动声色地环视一眼屋内。虽说清焰住的这间是上房,但陈设极其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两凳,窗子边上还摆了张小几,上面放着张小小的铜镜,便算是梳妆台了,两盏油灯,萤萤的灯火轻轻摇曳。虽寒碜简陋了些,但胜在干净整洁。

清焰已洗净了脸上残留的脂粉,更显得一张小脸莹白如玉,只是眼下淡淡的乌青昭示了她这几日到底还是受了搓磨。

她将两盏油灯都端到桌上,对陆秦弓道:“坐下吧。”

语气松乏明快,仿佛老夫老妻之间的对话。

陆秦弓依言坐下,嘴角噙着浅笑,微微侧头凝视着她,一言不发。

清焰美眸流转,看了他一眼,上前便开始扒陆秦弓的衣裳。陆秦弓唬了一跳,忙用手按住,问道:“你要做什么?”

清焰没好气道:“我要看看你的伤。怎么?我现在手无寸铁,能对你做什么?”

陆秦弓放下手,语气有点抱怨,更多的却是窃喜:“你早说呀!”

他撩起右臂的袖子。

清焰持灯靠近细看,只见陆秦弓整条右臂外侧一大片青黑淤结,像被重物狠狠的撞击过一般,看起来甚是可怖。

清焰呼吸一窒,喉咙微哽,柔声道:“怎么弄的?”

陆秦弓不甚在意道:“在峡江里躲闪不及,被急流冲下的石块给撞了。”

几个时辰前,陆秦弓一行人赶往望月楼时,江水自上游咆哮而下,那势头宛如千军万马,人未到先闻其声。

陆秦弓暗道一声不好,待到岸边时,渡船皆数被冲毁,连唯一一座可供车马通行的拱桥也未能幸免于难。

坐骑肯定是不能过去了,唯今之计,唯有泅水渡江。可急流又快又猛,一个不慎便会被掀翻,恐有性命之危。

陆秦弓眺望着对岸,天色将晚,层峦耸翠之中,琉璃金瓯所筑的亭台楼阁在雨帘下与世隔绝,仿佛汪洋大海中的蓬莱仙境。

然而,那里于清焰而言,不是无忧无惧的仙境,而是恨不能立即逃离的地狱。

他是来带她离开的。

可这该死的峡江却成了他们营救之路最大的阻碍,明明离心心念念的姑娘只有一步之遥,却仿佛隔着天与地的距离。牛郎与织女尚有喜鹊搭桥相会,他却困在岸边心急如焚。

陆秦弓不禁忆起上一世死在宫墙里的清焰,如今她再次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他浓眉紧锁,一阵心惊胆颤。

决不能再等了!

“江大业,拿弓箭来,要齐鈚箭!”陆秦弓望着翻涌不休的江水,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江大业不明所以,却也照做不误。陆秦弓拿了粗绳在铲状的箭尾上绕了几圈牢牢打了个死结,对准了对岸的一株白杨。

雨水顺着头顶往下淌,沿着高高的眉骨滴落到长而粗的睫毛上,模糊了他的视线。

陆秦弓眨眨眼,呼吸放得极平极缓,连胸腔里澎湃如战鼓的心跳都在这一瞬间静止。

他松开了手,一只系着长绳的箭镞宛如游龙般越过江面直逼白杨而去,“咔嚓”一声,碗口大的树干被箭镞射穿。

隔着几丈远的距离,陆秦弓用力扯了扯挂在树干上的长绳,还算稳当。众人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纷纷磨拳擦掌。江大业第一个上前,却被陆秦弓拦住。

“你们全部沿路返回,在滁州等我。”

众人惊愕,纷纷问原由。

陆秦弓俊脸的愧疚之色一闪而过,他摇摇头道:“我不能再让你们因我而丧命,阿清是我心悦的姑娘,如今她身陷囹圄,我自当前去营救,九死不悔。你们与她非亲非故,我不能因自己的私心让大家再去冒险。”

清焰于陆秦弓而言,是世上最重要的人,但他不能为救自己珍视的人而下令让他的部下去送死,这对他们不公平。战士就应该死在战场上,死在敌人的剑下,而不是一个为情所困的将领的命令下。

虽说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便会为了他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但陆秦弓自问做不到。

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总是分外珍视每一条鲜活的生命,无论高低贵贱。

众人闻言一怔,贺永与雷炎对视一眼,无数次的并肩作战所培养出来的默契使他们在一瞬间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贺永立即上前道:“侯爷,仅凭您一人是无法对付燕王府那两百府兵的。属下知道,您在为章杰与覃开平之死耿耿于怀,但是,我们都是心甘情愿的。属下说句僭越的话,在大家心里,早就当侯爷是兄弟了,兄弟有难,拔刀相助是理所应当,虽死,亦不悔。属下相信,他日我们中任何一人危在旦夕,侯爷也定会不顾生死前来相救。再说,当年在雍水关,若不是侯爷,我们这些人现在只怕在奈何桥边排队等投胎了。”

句句肺腑,众人纷纷附和,江大业也道:“侯爷,在属下心中,早就将赵姑娘视作半个妹妹了,小妹有难,做大哥的怎能坐视不管?”

“好啊你个江大业,挺会打算盘的啊,我看你就想趁机与侯爷攀亲。”不知谁揶揄了一句,凝重的气氛顿时松快起来。

江大业瞬间涨红了脸,急得语无伦次:“我哪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又望向陆秦弓,那眼神就像犯了错的孩子,“侯爷,属下的意思是……”

陆秦弓眼眶发热,他将手按在江大业的肩上,打断他的话:“谁说我们不是兄弟?”

他环视众人,目不转睛,想把他们每个人的模样都刻进心里,然后对他们抱拳一礼:“秦弓在此谢过诸位弟兄!”

他这般郑重其事,倒搞得这群糙汉手足无措,然而窘迫归窘迫,一行人很快又将话题引回了正经事上。

陆秦弓坚持去做前锋,他点了两人留下带着马匹原路返回,在南阳等他过去会合。

交待完一切事宜,陆秦弓将弓斜挎在肩上,在雷炎的辅助下将绳子绕着腰捆了好几圈,连身上的剑也一并纳入其中,他回头看了眼贺永,贺永微微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

陆秦弓缓缓走入了江中,水流比他想像中的还要湍急,仅三丈左右的宽度,人还未泅至中央便几度差点被漩涡卷走。他紧紧抓着钉在白杨树上的绳索,仿佛一叶孤舟,身不由己,却不愿随波逐流。

陆秦弓咬紧牙关,双眸燃起熊熊斗志。

当初为拼一身功名,被埋在死人堆里都能爬出来,如今不过区区峡江,他定要毫发无损地站到对岸,去到清焰身边。

浮浮沉沉,在一片混沌中一次次呼气吸气。眼看着快要到达对岸,忽然,陆秦弓大腿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紧接着是右臂,等他反应过来时,一根根顺着水势奔涌而下的木桩迎面与他撞上。陆秦弓只觉得胸口一阵窒闷,过了好一会才恢复了呼吸。

等他泅到岸上时,整个人都脱了力,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此时的峡江犹如一头失控的野兽,不消片刻,只怕连堤岸也要被它吞噬。

他不敢耽搁,爬起来解开身上的绳索,一摸腰间,剑还在,又赶紧将插在白杨树上的齐鈚箭连同绳索一并取下。见插在树干上的箭镞在方才的拉扯下已经松动,陆秦弓无比庆幸他坚持让自己先做前锋的决定,如果他妥协了,大伙一块泅过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将绳索重新沿着树干绕了几圈打了个死结后,朝对面挥了挥手,又将绳索的末端绑在箭尾上,再次朝对面射去。

那边的一行人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便以三人为一队慢慢地泅水而来。好在其间再无山石木桩等被冲下,但磕碰是在所难免的。大伙也顾不上这些,因为洪水已经漫到岸边了,他们得赶紧离开。

斥候高天齐带着他们躲到了附近的树林里,直到夜幕降临,望月楼开始乱了套。

高天齐给他们下的泻药已起效,茅厕只怕是不够用。在燕王府众府兵跑树林里解决之前,高天齐带着陆秦弓爬上了屋顶,一间房一间房地掀开瓦片寻找清焰。

终于,他在最未尾的那间房内发现了她。

彼时清焰正站在窗边,一袭红衣翩飞,宛如被狂风疾雨打落的花瓣,妍丽却又悲壮。

陆秦弓见她肩上挎着张杌子,料定她要跳江,差点魂飞魄散,不顾一切便往里冲。

“当时我整个脑子里都是你,看你要跳江,几乎要吓死。”

这比陆秦弓第一次上战场迎站北凉还要来得惊心动魄,他心有余悸,伸手握住清焰的柔荑,叹了口气,语气里有丝丝责备:“就你这小身板,只怕没扑腾两下便一命呜呼了,还敢往江里扎,真是胆大包天,要不是我及时赶到……”

清焰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为了救她,白白葬送了两条生命,难道她的命就比他们的更珍贵吗?

“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罢。”清焰闷闷地道,伸手去解陆秦弓的衣裳。

陆秦弓见她神色不对,唯恐再惹她伤怀,忙捂紧了领口,硬是跟她犟上了。

清焰双手一顿,立刻红了眼眶,“你这是何意?我乃医者,看看伤口怎么了?”

“好好好,我给你看,你帮我上药,好吗?”陆秦弓立马投降了。

清焰没理他,神色严肃地站在一旁,也不去扒他衣裳了,陆秦弓只好自己来。

灰色的粗布长衫刚褪一半,一方叠得四方的粉色丝绢掉落在了斑驳的松木地板上。

清焰低头一看,却见那丝绢上仿佛绣了一行小字,倒是眼熟得很。她弯腰捡起一看,整个人便怔在原地。

这不是玄甲军凯旋那日她丢在陆秦弓手上的帕子吗?这上面还有她绣了一半,王维的诗。

他竟没有烧掉,一直贴身带着,哪怕他们已约定此生再无瓜葛。

原来,他从未放下过她。

昏昏灯火下,清焰攥紧了帕子,泪水如断线的珍珠,一滴接一滴地砸在那行小字上。

陆秦弓顿时慌了神,他手足无措地捧起清焰的脸,为她拭去挂在脸上的泪珠,语无伦次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留着你的帕子的,我只是…只是……”

陆秦弓无法在清焰面前承认他心里那些隐晦的执念,它们是岩穴溶洞里的蝙蝠,只敢蛰居于阴冷潮湿之地,无法见光。

“你为什么要救我?”清焰仰着头,一双琉璃瞳雾蒙蒙地盯着他。

陆秦弓眼神闪躲,支支吾吾,这个在众部下面前运筹帷幄,指点江山的大将军在心爱的姑娘面前成了畏首畏尾的无尾熊。

“你为什么要救我!?”清焰刨根问底,一滴泪从她的眸中坠下,顺着白瓷般的脸颊滑落到下巴,“叮咚”一声,落在陆秦弓的心中,漾开一圈心纹。

陆秦弓重重一叹,以拇指为清焰揩去泪花,对她,他永远只有弃甲投戈的份。

“我心悦你,无法停止不想你。”陆秦弓凝视着清焰,深邃的眼眸里脉脉含情。

清焰眼眸幽幽,里面的愧疚与心疼蓄势待发。

这个答案她早已猜到,可听陆秦弓亲自揭晓,原以为的欣喜并没有到来,她只觉得胸腔内又酸又痛的,那是心中自惭形秽的种子在破土而出。

原是她弃了他,虽然她总在人前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可每当夜深人静时,她伏案而作,誊抄着他为她寻来的医书时,这张沙漠鹰隼般凛冽而壮美的脸庞总会在她毫无防备时闯入她的心房。

他破门而入,从不给她掩饰的时间,就这么大摇大摆的站在那儿,面含嘲讽地看着她弯下腰一片片拾起对他的思念。

她不明白,她在矫情些什么,明明两情相悦,为何当初却选择逃避,她甚至都不愿意为了他们的将来再努力一把,活该她夜阑更深时被噬骨的思念侵蚀。

思绪千回百转间,豆大的泪珠自眼眶中滚滚而下,濡湿了捧在手中的丝绢。

陆秦弓以为她是被他告白的话吓到,慌乱的神色宛如背书时开小差被先生发现的学子。他下意识伸手去为她拭泪,颤抖的指尖却在触碰到她脸颊的一瞬间收回了手。看着她布满泪痕的小脸,陆秦弓只觉得心脏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扼住,痛彻心扉,而无论他如何挣扎都摆脱不了那桎梏,只能任由那只手的力道越收越紧。

他轻叹,唤了清焰一声:“阿清……”

清焰微微瞪大双眸,泪眼婆娑的凝视着他。

陆秦弓放柔了声音,仿佛是怕吓着她:“你不必忧虑,我来救你,是因为我想这么做,我也从未想过挟恩图报,强迫你做违心之事。从前,我不愿勉强你,现在……”

他犹豫了一瞬,面对清焰澄澈如水的眸子,他低下头不敢再看,强压下心中澎湃的的欲念,道出了一句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是否违心的话。

“现在,亦不会,你尽可安心。”

他会努力让自己这么做的,让她拥有万无一失的自由。

陆秦弓压下胸口泛起来的苦涩,故作轻松道:“好了,明早还要赶路,你早点歇息。”

他转身欲走,却被清焰一把拉了回来,她踮起脚尖,带着孤注一掷的绝然,嫣红的双唇对准陆秦弓的唇便吻了上去。

他的唇是软的,略厚,微凉中带着方才喝过的茶水的味道,丝丝的苦涩与清香,就像他对她的承诺,言不由衷却情深意切。

陆秦弓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待他反应过来,那团如蜜般的柔软已经离开了他的唇。

他哪里肯,一把将她拽了回来,抬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箍住她纤细的腰肢,不给她一丝一毫逃避的机会,又将自己的唇凑了上去。

他吻得很凶,很霸道,刚开始还有些不得章法,渐渐地,他无师自通地撬开她的牙关,在她的唇齿间流连,由浅入深,攻城掠地,杀得清焰片甲不留。她双手抵着他健硕的胸膛,修长的颈脖微微向后弯,那弧度很美,宛如嫩绿的莲茎托举着初绽的粉红色莲瓣。

清焰闭着眼,被吻得头昏脑涨,舌尖碾转间,她感觉被一道电流由头冲到脚,全身酥麻不已,身子不知不觉软成一滩春水。

不知过了久,陆秦弓喉间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他才缓缓地放开了她。

清焰双颊染上两片粉红,大口大口的喘气,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此刻水雾迷朦,宛若一湾西子湖,波光潋滟。

陆秦弓凝视她被吻得微肿的双唇,挺翘又盈润,像一颗熟透了的樱桃。他手指轻轻抚了上去,只觉得触感还是那么柔软,让人爱不释手。

清焰缓缓抬眸,一双含情美目就这么似喜非喜,似嗔非嗔地望着他,眼波流转间,动人心魄。

陆秦弓忍不住又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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