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夜晚黑得早,大伙儿早已回家歇息,正街上只剩赵家布行和粮店还亮着灯,影影绰绰有几个人影晃动。县衙后方的小巷更是安静,只有几家粥铺和包子铺冒着腾腾热气,让人觉得还有几分人间烟火气。
阿月缩着脖子站在粥铺旁,鼻尖被冷风吹得微红,深深吸了一口带着米香和肉味的热气,脸上顿时泛起一丝满足的笑意。她当捕快还不到一年,那点不多的月钱,全都贡献给了凤州的各大吃食摊。
此时,隔壁包子铺的灯笼在风中摇曳,红色的光影时隐时现,隐约传来两名衙役的对话声。
“你知道吗?我听说这李班头小时候是捡来的。”
“捡来的?胡扯吧,捡来的能有这身本事?”
“你不信?我听师爷提过,说她爹娘早就没了。小时候一直在山里讨生活,后来才被老捕头带回来的。”
“啧啧,那这打打杀杀的本事,倒是从小练出来的。可惜了,这模样太冷,哪个男人敢靠近?”
阿月听得火冒三丈,一步跨到包子铺前,双手叉腰瞪着那两人:“最近这么忙,你们倒是悠闲得很!不帮忙也就算了,还在这嚼舌根,背后说李班头,脸呢?”
那两名衙役顿时噤声,缩了缩脖子,脸上的得意全没了。
这时,一道冷淡却沉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们不忙正事,倒有闲工夫八卦?”
话音刚落,李长曳的身影已然出现在阿月身后。她神色如常,目光却淡然扫过那两人。只一眼,那两名衙役便如坐针毡,匆忙起身,连声告罪:“李班头,我们……我们这就去巡街!”话音未落,已脚底抹油般跑得无影无踪。
阿月回头,看到李长曳的神色,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李长曳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抬脚朝隔壁粥铺走去:“走吧,该吃的还是吃,别让他们影响你。”
阿月一路小跑着跟上,兴奋地对粥铺的掌柜喊道:“薛叔,还是五味肉粥,加咸蛋!”
她搓着冻得通红的耳垂,一屁股坐到离炉子最近的位子上,长舒一口气:“头儿,这天可真冷啊!”
粥铺掌柜薛长福,胖乎乎的笑脸上带着几分宠溺。他在凤州县衙旁开铺子也快十年了,和这县衙中的人皆相熟。他看着阿月从黄毛丫头长到如今,忍不住打趣:“阿月姑娘,你再吃下去,县衙怕是要专门拨个粮库给你了。”
阿月“嘿嘿”一笑,舀了一大勺粥送进嘴里。粥里加了猪肉末、香菇、马齿苋和苜蓿等野菜,据说还有滋补调理的功效,满满地吃上一大口,热腾腾的香气在舌尖扩散开来。
“民以食为天,吃饱了才有力气抓坏人嘛!”她理直气壮地回嘴,心却早已被碗里的粥勾走了。
“收收你的口水。”李长曳看到她那副馋样,忍不住微微一笑。
“头!”阿月问道,“你见到新县太爷了吗?俊不俊?”
李长曳端起碗,喝了一口粥,沉吟片刻:“嗯,还可以吧。”
事实上,这个新县太爷确实让她有些意外。刚在公堂上见到时,她就觉得这人不像普通的文官,举手投足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从容。关键是……他长得的确有些过分好看,温润儒雅得像个书卷里走出来的人,连眼神都透着三分看透不说透的意味。
“你倒是说说啊,他到底什么样?”阿月一脸期待地追问,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
“他啊……”李长曳顿了顿,话锋一转,“长得再俊俏,也不能当饭吃。破庙的事怎么样了?”
阿月“哼”了一声,垂头丧气地搅着碗里的粥:“那小贩早跑了,什么都没问出来。”
李长曳点了点头,语气平静:“也正常,那些被面按理说都该是法正寺统一售卖的,出现在破庙里,肯定是有人私下做的手脚。”
阿月垂头丧气地搅着粥:“我是不是太没用了?这点事都搞不定。”
“先吃你的粥。”李长曳抬头扬声喊道:“薛掌柜,再来一笼大肉包,给她补补脑子。”
阿月瞬间抬头,泪眼汪汪:“头,你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话音未落,她猛地抱住李长曳,差点把她撞下椅子。
李长曳一个没准备好,竟然差点被阿月给撞出铺子。她揉了揉肩膀,心想:“这小姑娘怎么力气越来越大了。”
薛掌柜擦了擦灶台,抬头笑着问道:“李班头,最近县里是不是又有大案子了?这几天总听人说张家姑娘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的。”
阿月大口咬着包子,含糊道:“对啊,这案子绕来绕去,线索全断在这被面上了。”
“被面?”薛掌柜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句,低头继续忙活,似是不经意地问道,“还能因为一块被面查案?”
阿月撇撇嘴:“还是金丝镶边的呢!薛叔,你见过吗?”
薛掌柜闻言,随意地抬头笑了笑:“嗨,这种事哪轮得到我。”随即低头忙活,话锋一转,“不过,我这五味肉粥里面会参一些野菜,前几天上流山挖野菜,倒是时不时瞧见有人背着包裹从法正寺下来,也不知装了啥。”
阿月闻言,眼睛一亮:“那人长什么样?看清了吗?”
“天太黑,哪看得清?”薛长福摇头叹道,“不过,那方向……像是往城郊破庙那边去了。”
李长曳闻言,心头一动,和阿月对视一眼,随即沉声说道:“薛掌柜,多谢您,这条线索很重要。”
“嗨,尽一点微薄之力罢了。”薛长福摆摆手,低头继续忙活,却没再多说一句。
**
第二日清晨,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流山上层林尽染。法正寺耸立在半山腰,寺顶的琉璃瓦在朝阳的光彩中熠熠生辉。山道上,香客三三两两,钟声悠远,隐隐约约从林间传来。这座古老的寺庙早在前朝便是凤州的信仰中心,十几年前那场灭法风波虽动荡一时,却未能撼动它在民间的地位。
山门前,陶勉抬眼望向巍峨的寺庙。他身着素净的白袍,身形修长挺拔,眉目淡然而温润,整个人如一幅山水间的画卷。
而一旁侍卫的赵霆,则显得格格不入。他一身宽大的书童服,肩宽腰窄,头上的两个小啾啾更是让人忍俊不禁。
“二公子……”赵霆低声咬牙切齿,“这装扮真的有必要吗?”
“低调。”陶勉语气淡然,修长的手理了理袖口,“收起你的校尉架子,今天你是我的书童。”他顿了顿,侧头看向赵霆,语气平淡地补充,“还有,别叫我二公子。”
随即他调整了衣摆,嘴角挂着一丝笑意,迈步走进寺内。
赵霆嘴角抽了抽,正想反驳,忽然听到山道上传来几声轻笑。几个提着香篮的小姑娘路过时,捂着嘴笑得直打颤。赵霆脸色顿时铁青,忍不住低声嘟囔了一句,还是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寺内的大殿清净肃穆,住持见深和尚早已等候多时。他拂尘在手,微微欠身:“县令大人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要事?”
陶勉不疾不徐地走近,气度从容。他垂眸回礼,语气温润:“大师怎么知道我是县令?”
见深神色平静,话却藏锋:“风来雨去,世间消息自有流通。更何况,泰玄王头疼的毛病,前些时日还曾托人问诊于贫僧。”
赵霆闻言一怔,眉头骤然紧蹙,脚下上前一步,已迅速挡在陶勉身前。佩剑半出鞘,抵在两人之间。他用余光扫了扫四周,又回头低声提醒:“大人,小心。”
陶勉摆摆手,走到大师面前,语气微敛:“原来如此。”他略一沉吟,直言道,“此次到访,确实是为了一桩要案。希望大师能提供一些线索,但也请大师暂时替我保密。”
“贫僧只会与有缘人说有缘话。”见深双手合十,低眉垂目,抚过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又缓缓放下,“施主查的是何事,若有所需,可尽管明言。”
陶勉正欲开口,庙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下一刻,一个身形利落的女子推门而入,步伐带风。她穿着公衙的玄色短打,腰间佩剑随着步伐轻微晃动,眼神锐利如刀。
“陶县令果然先我一步。”女子目光扫过大殿,目光地停留在陶勉身上。
陶勉转头看去,眉心不由微微一皱。他收起脸上的淡笑,语气依旧温和:“李班头,你怎么也在这里?”
“那裹着死人的被面直指法正寺,我自然要来。”李长曳语气冷肃,目光如刀般扫过大殿,停留在陶勉身上,带着几分审视和探究,“只是不知陶大人为何也会出现在此?”
“法正寺是凤州的重要寺庙,我是县令,自然要来查探。”陶勉言辞温和。他看向见深和尚,话锋一转,“大师,李班头说的事,您可有耳闻?”
见深眉头微蹙,语气依旧平静:“不知两位所言破庙之事,究竟指什么?若与本寺有关,贫僧定当尽力协助。”
此时李长曳微微上前一步,双手合十,对见深行了一礼:“大师好久不见。”
见深垂眸颔首,脸上浮现一抹淡笑:“小曳多日未见。”
陶勉听着二人对话,略带兴趣地看向李长曳,语气温和:“原来二位是旧识?”
李长曳略一颔首:“幼时,多次随师傅来庙中祭拜,那时扰得大师清净,颇多冒犯。”
见深轻轻摇头:“不过是些年少无知的小事罢了,何谈冒犯?”他话语温和,目光扫过李长曳,眼中掠过一抹欣慰。
李长曳稍作停顿,话锋忽然一转,面色肃然,语气沉稳:“大师,今日前来,却非为旧事叙旧。”她目光渐渐锐利起来,“法正寺出售的平安被面,出现在了城郊的破庙中。而那破庙里的被面,与张齐案中发现的被面完全相同。”
陶勉微微一怔,目光在李长曳和见深之间游移。他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听着。
见深和尚目光微垂,似在思索片刻,随后开口:“这些被面,确实出自本寺。每年寒衣节,都会在庙中售卖。”他稍稍顿了顿,语气微微低沉,“它们是由一位贵客捐赠,至于这位贵客……贫僧也不便多问。”
李长曳静静盯着见深和尚,心里掠过从前师傅教诲的只言片语:“眼见的未必是真,耳听的未必实。”
十几年过去,她早已习惯用这句话提醒自己,尤其在面对深不可测之人时——就像现在的见深和尚。他神色波澜不惊,可“张齐案”三个字分明让他的指尖微微一动。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