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寒衣疑案(八)

李长曳快步赶到县衙时,阴沉的天光透过乌云洒下,映得整个衙门愈发暗淡。陶勉已带着其他衙役们赶到大牢,牢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冰冷而刺鼻,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仵作老马仔仔细细地查看了尸体,声音沙哑地对李长曳说道:“班头,见云约莫是头撞墙失血过多而亡。撞得太狠了,头骨几近碎裂。”

狱卒低着头,额头上冒着冷汗,声音发颤:“班头,昨夜子时,见云曾向我们要纸笔。我们拒绝了。他便一言不发。以为他是放弃了,谁想到……”他顿了顿,神情恍惚,眼中闪烁着恐惧与愧疚,“不知为何,我们几个当时昏昏沉沉的,眼皮沉得都睁不开……后来,好像看到一道模糊的身影,黑乎乎地闪了一下。可再看时,却什么都没有。”

“然后呢?”李长曳的声音冷若寒霜。

狱卒的声音愈发颤抖:“我们起初以为是眼花,只留下一个人守着。可等再醒来时,见云已经头撞墙壁,血流满地了。他临死前,倒是忽然清明了一瞬,拉着我的衣袖,嘴里喃喃着:‘沈家……不要来……不要来……’”

听到这里,李长曳默念道:“沈家。”

牢房阴冷潮湿,湿气夹杂着血腥味,让人心头不免有些沉重。见云的佛珠也是散落一地。墙面上,一片暗红的血迹触目惊心,那正是见云撞墙时留下的血痕。

李长曳的目光停留在那片暗红上,心底泛起一阵寒意。

她一寸寸地在牢内搜查,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忽然,墙角处一道模糊的血痕闯入了她的视线。

李长曳蹲下身去,视线降低,才发现那一处血迹非常凌乱,血花溅得四处都有。可细细看来,那些混乱的血迹,竟在粗糙的墙面上,勾勒出了一个字——

悔。

李长曳喃喃道:“悔……”

陶勉也看到了这个血字,目光中透出一丝复杂:“悔?他到底在悔什么?”

李长曳心想:悔当初加入渡魂堂?悔沈氏一族的无辜性命?还是悔杀了张齐,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此时,陶勉看向地上散落的佛珠,他捡起一颗略大的珠子,拿在手中轻轻一搓,只听“啪”的一声,佛珠裂开,里面竟然藏着一张泛黄的纸条。

陶勉小心翼翼地打开这纸条,里面写着:

“悔不当初,冤孽难消。血债未清,愿以命偿。”

李长曳和陶勉对视一眼,眼中皆是一片深沉。

这时,仵作老马蹲下身,掰开见云的眼皮,仔细看了看他的瞳孔,发现那瞳孔一片漆黑,映不出半点光亮。又靠近他的嘴边闻了闻气味,眉头皱得更紧了,低声嘟囔了一句:“真是怪了……”

听到这句,李长曳急忙追问到:“哪里奇怪?”

老马解释道:“这见云的瞳孔散大,且口中有着淡淡一丝酸涩味,按理来说,大牢内的饭食多清淡,怎会有这种味道?”

说罢,他抬头看向陶勉,郑重其事地作揖:“陶大人,这具尸体需进一步检验。”

陶勉点点头,老马随即取出一根细针,轻轻刺入尸体的指端,只见尸体连一丝肌肉颤动都无。他皱眉道:“神经迟钝,这正是洋金花散中毒的症状。”

几个衙役在一旁说道:“中毒?难道他是毒死的?”

老马摇摇头:“应该不是。”补充道,“这应该是羊金花所致。只是这羊金花不会致人于死地,只会使人产生幻觉,见云应该不是死于此。”

李长曳与陶勉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幻觉?”

李长曳眉头紧锁,语气凝重道:“那这见云是先中了洋金花的毒,产生幻觉……莫非是在幻觉中想起了沈家的事?”

陶勉神色变得深沉,接着她的话头,补充道:“幻觉缠身,神志崩溃,最终撞墙而亡。”

李长曳若有所思,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场的衙役,沉声问道:“昨夜的饭食是谁送来的?不是后厨的老张吗?”

狱卒的脸上冷汗涔涔,支支吾吾道:“班头,老张昨晚临时告假。昨晚的吃食是赵掌柜送的。她包下了附近的包子铺、粥铺,最后让粥铺薛老板送过来的。”

“赵掌柜?”陶勉的语气中透着一丝冷意,“堂堂凤州县衙,竟敢接受外人送的饭食。”

狱卒脸色愈发难看,小声辩解道:“陶大人,这凤州偏远,物资短缺,和京城不同。后厨人手不足时,我们只能求助外面的铺子。况且这几日老张病了,不吃赵掌柜的,我们也没别的吃。”

“荒唐!”陶勉冷笑一声,语调里掩不住怒意,“我竟不知,凤州县衙的规矩,竟如此儿戏!”

一旁的李长曳轻声喃喃:“又是赵掌柜……”

这个名字,似乎已经成了这场案子中挥之不去的影子。

此时的赵家布庄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染料的气味。

赵归夷坐在账房前,手中执笔,仔细将账目核对清楚。这家布庄虽不比京中富贵人家的铺子奢华气派,但每一寸布料、每一笔银两,都是她多年来的心血。

一炷香后,她轻轻放下笔,目光掠过案上那一叠叠账簿,眼底掠过一抹决然。吩咐账房先生将最后一笔账目妥善记明后,赵归夷整了整衣袖,深吸一口气,转身朝前厅走去。

李长曳和陶勉早已带着衙役在此等候多时。赵归夷神色如常,端起茶壶,沉稳地为他们沏茶。随后,她微微作揖,目光垂下,声音平静:“两位大人,请用茶。”

李长曳接过茶杯,未曾饮下,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赵掌柜,昨夜县衙的吃食,是你送去的?”

赵归夷扯出一丝淡笑:“是我。昨日布庄生意太好,街坊邻里的生意都被我们挤占了,为表歉意,我才将他们的吃食全数包了下来。”

她的声音温和,毫无破绽,唯有藏在袖中的双手早已紧攥成拳。

李长曳眸色一沉,忽然说道:“见云死了。”

赵归夷的笑容僵在唇边,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决绝与嘲讽。她轻笑一声,笑得凄凉而讽刺:“死得好,死得好。”

这几个字,像是自嘲,又像是解脱。

陶勉轻叹一声:“赵掌柜?不,或许该称你为沈小姐。”

站在附近的赵霆一脸错愕:“大人,为何是沈小姐啊?”

陶勉解释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赵掌柜,就是十五年前沈家的遗孤。”

赵霆倒吸一口凉气:“可是传闻中,沈家只有老爷和少爷活了下来……”

陶勉目光如炬,扫向赵归夷,语气笃定:“传闻未必是真。具体真相如何,还得问赵掌柜。”

赵归夷扯着脸笑了一下,冷嘲了一声:“陶大人,真相什么的此时此刻还重要吗?”

李长曳看着她,心底泛起一丝说不清的滋味,她声音柔和了许多:“赵归夷,你何必走到这一步?”

赵归夷目光微垂,双手抓紧衣角,声音颤抖:“我本是香河县沈家的二小姐,上面有个孪生哥哥。十五年前,父亲本要带着哥哥去邻县做生意,我执意要跟着,任性地不肯留下。哥哥顺着我,便留在家中,让我跟着父亲出门。谁料,回来的那天……”

她声音哽咽,眼中隐约闪烁着泪光:“家里的院门大开,黑烟滚滚。那伙贼人掠走了所有的金银,还纵火将我全家活活烧死。哥哥与我年岁一致,少时我们总是穿一样的衣服,那些人误以为留在家中的是我。”

说到此处,赵归夷深吸一口气,似在压抑翻涌的痛楚:“我们沈家的金子都有独特的标记。我和父亲循着线索,追到了凤州。但当我们抵达时,那批金子却无影无踪。父亲只得带着我隐姓埋名,无数个日日夜夜都在等待着复仇的机会。可没几年,他便病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她的眼神中透出冰冷的执念:“我不甘心,就这样等了一年又一年。终于,去年在法正寺,我看到了见云!”

赵归夷声音微微颤抖,目光中闪过痛苦与恨意:“十几年了,苍天终于让我遇到了他!我派人跟踪他,没想到,还发现了当年一起作恶的另外两人。近一年,我发现他们聚集的次数越来越多。有一次,我跟踪他们到了破庙……”话音一顿,她的眼神微微颤抖,似乎不愿回忆那一幕。

李长曳大抵也猜到发生了什么,她缓缓说道:“你发现他们将你沈家的金子藏在破庙暗室中,多年来打成金箔,方便运输。你今年找上法正寺合作,是为了探查他们的运送路径,对吧?”

赵归夷一句话都没说。

陶勉掏出折扇,语气平静:“你设计让那樵夫和马贩子单独行动,然后各个击破,将他们一一除掉。”

赵归夷依旧沉默,沉默里透着决然。

李长曳盯着她,思索了片刻,终还是开了口:“那在破庙卖被面的小贩,还有张齐的尸体,也是你裹上被面丢入千河,为了引起我们的注意?”

赵归夷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已恢复平静:“那天我到破庙时,正好发现她的尸体。

她顿了顿,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继续说道:“我知道,那是个机会。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我回了布庄,取来早备下的被面,将她的尸体裹好,沉进河里。”

她抬头看向李长曳,目光有些疲惫:“我知道,你一定会发现。”

话至此处,案情脉络似已清晰,一众人也皆沉默不语,仿佛这桩大案终于尘埃落定。

此时,陶勉手中折扇轻敲掌心,他喃喃道:“真是好一出孤女复仇记。”

李长曳望着赵归夷,迟疑了一会,缓缓道:“你去法正寺,专门给我们被面的线索,又送下了药的吃食到县衙,真是一步一步算得紧。”

说罢,李长曳微微顿住,最终开口道:“可惜,这里面所有的人都不是你杀的,不是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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