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霜,繁星当空,才过二更,赵意欢穿梭于各个屋顶之间,往洛川城北的树林飞去。
倒映着明月的溪边,有一头戴斗笠的老人独坐于溪边的破船上,一根没有鱼饵的鱼钩隐于水流中。
赵意欢立在老人背后,紧握着手中的青霜。
寒光出鞘,剑尖之外,老人慢慢转过身来,收起了无饵的鱼竿,空洞的眼神,此人正是白日里的那位算命老先生,笑看赵意欢:“还不算太笨。”
赵意欢可不觉得此话好笑,冷声道:“你是何人。”
白日里,这位老先生在摸手相时在她手里写下“七杀”两个字,她还觉得是多心了,可随后的“一年”、“杀孽”这几个字不得不让她重视起来。
一年…这正是她加入七杀门的时间…
老先生笑笑,不答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特意提到过水道清浅,”赵意欢眼中杀意未减,但也耐得下性子来,“洛川城内的河道紧邻住宅,湖、潭比较多,算得上水道清浅的地方就只有城北树林的小溪了。”
闻言,老头哈哈大笑:“我果然没看错,你果然不算笨。”
赵意欢皱眉,举着青霜又上前了一步,面色冷峻:“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是谁?”
“七杀门隐忍,代号瞎子。”老头正声道,“你也不必隐藏自己的身份,我知道九方县一案是你干的,沈府那两个不可能入七杀门。”
赵意欢思量,手中的剑却并不打算放下去:“既然如此,您也知道,七杀门人不得暴露身份,否则便是死路一条,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丫头,你这话倒是说对了,”老头笑笑,完全不在乎赵意欢的威胁,“我死你活。”
赵意欢一愣,似是完全没意识到老头会说出这些话来,手里的剑突然就落了下来。
老头袖中飞出来一颗鹅软石,正正打在她握剑的手腕处,她吃痛,青霜将要落到地上之际又被她紧紧地握于左手掌中。
月光之下,哪里来的一根泛着光的丝线死死缠住她的右手,她奋力一拉,却被泄了力,不由地后退了几步,那根丝线就随之死死缠上了她的脖颈。
她想要割断这根丝线,左手重重砍下,却发现即使青霜在手也仍是无能为力。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十步之外,这跟丝线紧紧得握于老头手上,一端是鱼钩,一端是鱼竿。
“丫头,你师傅没把你教好啊,仅凭着我一句话就放松了警惕。”老头一用力,她喉间的窒息感又加重了一分,“不过速度很快,反应力也足够,这倒是不错。”
“你!”赵意欢怒目,转头死死盯着这个老头。
老头笑了片刻,却是收回了鱼线,“别这么紧张,你都气得发抖了,我又不想要你的命。”
心有余悸,那根鱼线仿佛稍一用力就能割断她的脖子,赵意欢摸了摸脖子,旋即将青霜换到右手,冷冷道:“你把我引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中了毒,连陆明都没办法,我没多少日子可活了,”老头苦笑,表情认真的出奇,但却没有将死之人的悲伤,空洞的眼神凭生出一丝落寞来,“但我这一身本事可不能丢啊,我无儿无女,就像找个人能传承我的武艺。”
赵意欢将青霜收回鞘中,神色有所动容:“所以你就找上了我?”
“我虽想找个人传承,却不能大街上随随便便找个人吧,我可不想让我的武艺成一个杀人的工具,”老头背对着她,声音幽幽回响于林中,“我观察你一段时日了,杀心不重,轻功上乘,是个传承我武艺的好苗子。”
“您这话说的,我要是不想传承你武艺该是如何。”赵意欢走近破船,静静盯着溪面。
“丫头,我算命的本事不假,白日里那些话可不是危言耸听,”老先生转头正色,长长吐了一口气道,“你三年内必有大劫,而这大劫十之有九与七杀门有关,多学些总是多一分活下来的保障。”
赵意欢垂头,眼神不再冰冷,无异于常,仔细瞧去,还有股淡淡的忧伤被很好地藏起来了:“这样算起来我得了不少好处,您就没什么要求吗?”
“要求嘛,也是有的…”老头眯眼一笑,喜道,“我馋你铺子里那些糕点好久了,我看那些小乞丐日日都有的吃,我却一次都没吃上过,这样,你明日也是这个时候,带些来给为师尝尝。”
赵意欢噙笑,蹲在破船旁乐道:“我难得大方一次,我铺子里那些东西都不要钱,您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我都给您买来,就当是我的拜师礼了。”
“我这辈子活了快六十年了,什么都尝过,现在就馋你铺子里那一口,拜师礼什么的,下次再说吧。”老头摇摇头,望向溪面倒映的明月淡淡道。
赵意欢耸耸肩:“那好吧。”
老头拿起无饵的鱼竿,远远地抛向溪面,激起阵阵涟漪,“你今夜就先回去吧,从明日开始,二更天,在这里,我会将我的武艺全部传授给你。”
赵意欢退身,在老头背后深深地拱手,“是,师父。”旋即便隐于夜色中。
半晌后,独坐于破船之上的老头垂下肩来,鱼竿有一大半都落于水中,拿起年久的酒葫芦,朝着明月对饮,他这半生,身边总算是有了个勉强称得上是有关系的人,虽然只有十来天,但总算死前没那么孤独。
…
四十余年前,漠北好风光。
那时的夏朝已经稳定下来,他是沙漠里凿石窟的工匠的儿子,小小年纪就有一副好手艺,大人们常说,他以后会是固城最厉害的工匠。
他才十来岁,大人们夸赞起来便像个昂扬的斗士,绕着还未完工的石窟风光走上一圈,每每都会被父亲兄长泼一盆冷水,若是因此飘飘然,还得遭次暴打。
年纪尚小,正值虚荣心最鼎盛的时候,他挨打了也总是不长记性,他知晓自己天赋异禀,旁的同龄人还在玩泥巴的时候他就已经能学着大人的样凿石窟了,他坚信,他定当能成为固城,乃至整个夏朝最厉害的石窟匠人。
但,他还没来得及长大完成这个抱负,他的父辈还没完成正在凿的这个石窟,厥厄人突然袭来,可以说,那时的固城被称为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月牙泉被血染红,驼铃落地,在厥厄人的不断践踏下再发不出声响,大人们一个个成为了异族人的刀下亡魂,他和其他孩子们被关押起来。
他知道厥厄人有吃人的传闻,但一直不敢相信,哪怕亲眼看见伙伴们一个个被带走,他仍是妄想着,直到他被带到了屠宰场,看见了一个厥厄人撕咬着一个腕间戴有鸽血石叮当镯的残肢,他认得那个叮当镯,是他被关在一起的伙伴的。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他一口咬在厥厄人的手上,挣脱了出去,但才跑了几步又被人抓了回去。
千钧一发之时,有号角声吹响,他回头望去,是定西军来了,一枪便将厥厄人死死钉在血泊中。
那年他十二岁,第一次经历物是人非,身边再无一个相熟之人。
朝廷派人重建固城,他不想留在那里,不想每夜每夜都能看见父母和伙伴肢体不全地到他梦境中来。
他离开了固城。
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又能走多远,当他再一次因饿到极致而晕倒时,他看见了父亲母亲和兄长,他们来接他了。
他还是没有死,他被带回了一个小门派,成了那里年龄最小的小师弟。
师父说他小小年纪,手上功夫了得,比他那些师兄、师姐天赋高,双手灵巧又有劲儿,是最适合继承他缚龙索的人。
他的手当然灵巧又有劲儿了,他打小就接触石雕,知轻重、有手段。
既然被救活了,他便一直留在了门派里,在师父的教导下渐渐学会了如何征服缚龙索,师兄师姐们虽然羡慕,但却不会嫉妒,一直鼎力支持着他,坚信他能带领着门派走向辉煌。
他再无小时固城那般年少自大,却也盼望着有这么一天。
几年后,江湖上盛大的武林大会,他和缚龙索虽未拔得头筹,却也将门派的名声打了出去,却不想遭到了恶人的惦记。
那一年,还有两个月他就满二十,师父死了,师兄师姐们都死了,又是尸横遍野、血流满地,他看见那些人放火烧毁了门派,一具具地翻找着尸体,想要找到缚龙索。他站在山头,怀里是师父临终前托付的缚龙索,将那些人的面目一寸寸地刻在了心里。
他花了五年时间报了仇,也遭到了官府的通缉。
二十五,他再一次离开北方,去了江南。
南方的气候让他十分不适应,他花了两年时间才勉强调整过来,但好在这里的人们都很温和,他在码头帮工,日子倒也安稳下来。
二十八岁的他认识了月红,她是码头一个老帮工的女儿,经常来码头给她父亲送饭,他与老帮工关系好,竟也跟着讨到一份饭。
他肯卖力气,平常话也不多,一来二去两人看对了眼,老帮工一家不嫌他年纪比月红大了些,也不嫌他是个孤儿,张罗着婚事,要将月红嫁给他。
为了给月红一个还看的去的婚礼,他跑了船,等着两个月回来后,风风光光将月红娶回家。
但是,等他两个月回来后,月红死了,老帮工也死了。
他从码头其他人的嘴里得知了真相,县丞的儿子强抢着要把月红抬回去做了小妾,老帮工被打死了,月红不堪受辱,一头撞死在了花轿内。
第三次,他人生不过三十,却已经历了三次物是人非、亲友两隔。
他拿出了尘封了三年的缚龙索,取了县丞一家子的人头,等着迟迟赶来的捕快将他关到了牢狱中。
县狱内很臭,一切都是**的味道,比他报仇那五年待过的山洞还令人不适,他紧捏着缚龙索,想要就此了结一生。
不知哪来黑袍人,武艺在他之上,夺下了了他手中的缚龙索,告诉他,若是世道不公,就要做这守护公平的人。
自此,他加入七杀门,取了个代号叫瞎子,不关心任何事情的表象,上头要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他无牵无挂,便是跟瞎子一样游走江湖,还学了一身算命的本事,旁人只是他摊子上的一个过客。
六年前,他在一次任务时被对方弄毁了双眼,以后只能分辨出人影,倒是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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