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9章 何谓天子

此刻那十六名神獒营军士支撑至此,以十多人当千人围攻之力,早已是力尽神危,强弩之末,再见得狼卫人人狰狞上前,虽来之前早已立下死志,此刻却也不得不叹我命休矣。唯一可叹者,是甚至来不及再回头看上一眼,不知此行结果是否最终能圆满。

夜枭方挺刀直刺,忽觉得眼前一花,一道白影飘然而至他面前,他立觉手上一轻,军刀不翼而飞。

万俟清的长笑冰冷,在殿中不疾不徐响起,恰好将狼卫喊杀震天的声音压了下去。

但见他袍袖一拂,已立于战圈之前,将神獒营军士死守的范围,正好与狼卫隔开,字字清晰悠扬,竟似吟诵:“谁敢向前一步,杀无赦。”

这声音竟然无比欣悦,就似发现了什么天大喜讯一般。

殿中所有人均面面相觑,再也想象不到辅佐北羌至今的国师万俟清居然会于此刻出手,且目标竟然是阻止狼卫救驾。

他一人洒然而立,犹如闲庭信步,双目如电扫射过处,狼卫人头涌动气势汹汹,却真的再没有人敢近前一步。

以他立身之处为枢,熙熙攘攘的大殿正中竟然让出了一大片无人敢犯的空间。

这下变起突然,阶下北羌群臣先是错愕非凡,而后,终于有人发喊道:“拓跋国师有一半汉人血统,他勾结汉人,犯上作乱!”

听得这声喊,其余北羌文官武将方才反应过来。万俟清自任北羌国师,行踪飘忽隐秘,鲜少露面,除了少数位高权重几人,多数官员并不熟悉他。但对于他有一半汉人血统的说法,则是多半相信。

因为在北羌上层,他一直以来奉行的政策,便是亲汉和推崇汉化。

连他的名字之中,亦有一个“汉”字。

因此听到这般有人发喊,殿上立即群情悚动,小部分人是愤怒与猜疑,但多数人则是恐慌和不知所措。

因为国师拓跋汉攻城掠地,屠城焚城的残忍手段,在座诸人即使不曾亲见,也多少听闻过。若他真的是与汉人勾结的叛徒,虽然满朝北羌臣民皆既忿且怒,但更多的是敢怒不敢言。因为在北羌没有人敢拂他虎须。

才有一名别族新来乍到的昂藏武将,不知万俟清之名,悍然出列道:“此刻救驾要紧,管他是什么人,若不让我们护驾,必是叛逆,先杀了他!”

这人并不只嘴上说说而已,竟然自侍卫手中夺过两把大刀,双手舞着便冲上殿来。

万俟清连看都未看他一眼。指风弹响处,两把阔且重的大刀当啷落地,那人直直跪下,瞪圆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而后轰然倒地。

他的胸前,插着半截万俟清方才不知从何处折断的箭簇。

万俟清悠扬且柔和的声音响起,像在安抚殿中所有人的情绪:“各位稍住,且先欣赏这千载失传的天子剑法。待得剑法使尽,新的天子也就该现身此间了,你们稍安勿躁,自然不会丢了你们的荣华富贵,牛马仆人。”

万俟清可谓熟谙北羌人心理,他这番话一出,比什么都管用。不比汉人朝廷,还讲什么忠信礼义,臣子之节还有死谏,这些北羌臣子大多原本就是各部落的头人,各拥部众,唯认血缘,谈不上什么忠心尽节,服从斛律金也不过是被他所许诺的利益所收拢。万俟清在北羌虽直接插手政事不多,却等若半个神灵,他既然许诺说即便新主即位,荣华富贵不改,这些人便放了一大半的心。

再说斛律光这位刚刚即位,都未坐稳的天子,也不过是刚以卑劣手段取其兄而代之,众人对他本就尚无甚君臣之义,除了他原本的狼卫和军队,没有人真的会必要替他讨公道护驾的。

狼卫虽有心救主,但万俟清一夫当关的气势摆在那里,竟是没有人敢动分毫。

此刻殿上,阿秋正不断使出重手法连连拼杀。斛律光原本以为,男子本就较女子力气为大,更何况他是北羌男子,阿秋是南朝女儿,同样使重兵器,阿秋必定力不能持久,最终仍会是他赢。

但他始料未及的是,斗到此刻,阿秋不仅内息浑厚,气脉悠长,且祖龙重剑更似激发了她血脉中原本的力量,到此刻已分不清是人驭剑还是剑驭人,每一击均是力道骇人,且愈来愈猛烈,毫不见任何颓势。

到得最后,斛律光竟似搅入了一张泥沙俱下的天罗地网,重剑之力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来,且层层叠叠不住加码,而他陷溺其中,遑论逃生,连求救呼声均无法发出。再这般下去,过得几个回合,作困兽之斗,力竭而死的必然是他。

斛律光不住大吼,只觉脚下虚浮,连眼前景物都再看不清楚,只能凭着招意和枪身感觉,竭力拼挡。他只知自己若慢得一瞬,便是骨肉被碾压成血泥的下场,而阿秋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

斛律光首度后悔,早知今日必死,还不如死在那把匕首刺秦之下。那至少是作为一名天子,而被刺者所刺杀。

这般与阿秋以祖龙重剑相斗,便不再是刺杀,而是公开公平的决斗。即便在草原之上,落败而亡亦不会有人为他复仇。何况对方仅是一名无论身形力量均看似较他为弱的女子。

他即便能活下来,也再没有颜面去争王位了。

斛律光生平奸狡,不知多少人栽在他的口蜜腹剑、避重就轻之下,却未料到他生平的最后一战,便是这般毫无花巧,招招硬拼的硬碰硬打法,直到耗尽最后一口气方能死去。

在阿秋,状况却又自不同。她只觉此刻浑身气脉震荡,其中不住热流激荡,当时司马瑶所传授的天子剑法,一招一式宛如在脑海中活了转来,而她按式运转,却不仅是威力惊人,更似是不住激发强化了自己的血脉,身体之中便似有一条巨龙咆哮,张牙舞爪地嘶吼。

并非她一意虐杀斛律光,阿秋从来也不是好杀之人,而是她根本止不住。

有不知几人的吟诵口音,若有若无在她脑海中响起。

“何谓天子?上天之子,至高至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道心唯微,人心反复,治之驭之,权衡之,利诱之,为操柄之法。”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观时审势,度人用智,一己裁夺乾坤。”

忽然便是这般,连篇累牍的帝王心术,连绵不断倒入她的脑海之中。她初始觉茫然,后来才明白,大致是所有握过这柄剑的帝皇,都有他们毕生心得,终年累月浸染剑上。此刻剑的杀意被激发,而这些经年累月的思考残片便也都飞了出来,正为她心神所摄。

但不知为何,阿秋只听了几句,便本能觉得抗拒。她猛力摇头,想要摆脱这些话语的控制,这些话却是来来回回地,如歌唱一般在她耳边响着,且愈唱愈是大声。

而阿秋却是愈听愈是烦躁,挥剑之力也是愈猛恶。

原因却是,她受顾逸道门正宗玄功打下的根基,是先天道法之意,至精极纯。从本性上,无法与这帝王心术的传承相容纳。

这所有传承的前提基础,便只有一个,人性至微至贱,趋利避害。你要懂得利用它,刺激它,操控它。

天子居万人之上,面对的是万人万面,各种层出不穷的人性侧面,而终点大多只关乎这些人的惧怕、喜爱与贪婪。

便如欲海操舟,看人性反复,权力会将幽微放大为风暴和潮汐

但这个前提,便是阿秋所抵触的。她根本不能接受自这个角度,去看待世界。

若得到了天下至高的权柄,最终眼中所看见的世界便是这般的扭曲,她情愿闭目不看。

也许因为她并非生来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生来所见的世界并不如此。

她所见的世界,是栎阳殿里的星光相守,花影池痕;是顾逸指间杳然如雁的一弦清远;

是元一姑姑时有时无的探望与牵挂,好笑又凄惶;

……

再后来,是兰陵堂终年不化的积雪,是松雪影里,万俟清悠长孤傲的箫声。

也许那些温暖,曾守护了她的心不被侵蚀;也许那些冰雪里的修炼,令她感受到了刻入骨子的寒冷与孤独。

但是这些过往残片所构成的世界,仍可称得上是正直的。世界里的人,也都有着各自的故事,情义绵长。但那都与“人性是卑劣的,只可供利用”的帝王心术相悖。

阿秋不想再听,陡然用力,双臂举起剑来,要砍向自己想象里的回声阵阵。

那些声音果然瞬间远去,减弱消失。但唯独有一个熟悉的浑厚声音,却在她心中道:“不,你也生来便是万人之上,这个位置本就该是你的。”

又道:“你若不肯攀登至权力的巅峰,又怎能见到我所曾见的风景?”

那个声音,她如今已经认得了。那便是,大桓武帝,司马炎的声音。

这个声音托着她,似给了她无穷力量。

但阿秋终于在心中喊道:“可我为何非要见你所曾见的风景?”

你所见过的风景,很好么?很美么?

很正直么?

裹挟在大桓末世泥沙俱下的泥石流里,利用人也被利用,软弱的意志无法扛起王朝的艰难,在缠乱成一团的情绪与**中走过自己的一生,这又是什么很值得羡慕和效仿的榜样吗?

心象中司马炎的声音,亦似重重一顿,像是忽然被扼住了咽喉,再说不出任何话来。

阿秋怒喝道:“回答我!”

她亦不知自己,为何对着司马炎突然爆发出这般大的愤怒,便似这愤怒早已埋藏心底无数年,早已是汹涌无极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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