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炎的声音忽然便软弱了下去。
阿秋的剑势亦随之缓了下来。
司马炎忽然又道:“因为我失败了。而我望你,可以成功。”
阿秋蓦然明白了。
在驾驭波涛汹涌的人心这场战役中,司马炎失败了。他从未拥有上官谨那般如矩的眼光,看得清楚人心,控制得住时势。而时势,说到底亦是人心推动而成。
每个人的眼所看到的世界,本来就不同。司马炎本来就没有那个能力。而这甚至不是努力所能改变的。
可他为何却说,希望她能够成功呢?
便在她这一恍神的功夫里,斛律光终于找着可趁之机,以为她终于力竭虚脱,精神大振,奋起余威,连人带着半截枪撞入重剑的重重剑影中,直刺阿秋的胸膛。
这是他最后的努力和机会。
阿秋虽然恍神,却并非对周身毫无所觉。那种感觉极其奇妙,便像是一身同时处于不同空间,体会着各个层面的同时波动。
一感到银枪杀气突入周身范围,她本能地调过祖龙重剑的锋芒,将剑掉头,数十斤重的剑,谁也料不到她双手抡转得那般轻松,轻而易举地便掉转剑身,先是架了斛律光一刺,以全身震荡之力将他反震出去。
此刻斛律光被震得踉跄后退,已是中门大开,再无支绌之力。因方才的冒险放手进攻,已经耗尽他最后一点意志和力量。
祖龙剑如影随形欺身而上,剑气劲力齐发,照他当头直劈了下去。
此刻阿秋纯凭心意感应目标,并未再以五官感觉去捕捉剑意。
她先是感觉眼前有一道白影闪过,那一瞬间仿佛听见细碎的铃铛响声。而后她的重剑碰上了一件软而带着韧性的东西,是人身体的感觉。
以往以刺秦刺杀,都是刃过封喉,一刺即出,“镂月”的用法亦有相似之处。这般隔着沉甸甸的剑身,去感应到血肉被击穿、骨骼碎裂的钝重,是她从未料到过的关于杀死一个人的切肤感受。
她感应到挡在剑前的人,软软倒下。
这才是对的。根本不应该有人能接住已经臻至人剑合一境界的,天子之剑的威势。
一蓬含着热泪的热血喷上她胸前衣裳,阿秋亦瞬间清醒,握剑的手登时滞住。
倒在剑下的那人,是万岁。
因着极致的痛楚,她的如花容颜已经变为惨白,黛蓝的眼睛里强撑着的亮光亦正一点点散去。
阿秋并非没有杀过人,但她此刻脑子中只有巨大的“嗡”的一声。
所有幻境的声音都散去了。
也包括司马炎。
什么权力,帝王尊位,心术,在她脑海中已经完全不存在。一切化为空白。
她只知,此刻死在天子剑祖龙之下的,以身为祭的,并非帝皇将相,并非习惯一生争夺权力的男人们,而只是一个苦命的女子。
她一生都是他人的工具。
她是义兄李重毓的亲妹。
阿秋双手颤抖着,生硬地一点一点收回祖龙剑,哑声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阿秋又道:“我生平不是没有杀过人,可我从来没有杀过……一个无辜之人。”
阿秋又喃喃地道:“我本不是来杀你的。”
万岁噙着泪花,正逐步黯淡的美丽眼睛,忽然笑了。
她柔声道:“我不是无辜之人,死于我手下的人不知凡几。一个时辰前我才杀死斛律金,典乐你不必为此内疚。”
她仍唤阿秋典乐,那是很早之前的官职了。她心目中的阿秋,仍然是那个在南都建章赢过她的乐府女官。
万岁又道:“我知你来一趟也不易,我不白挡你的剑,看!”
阿秋这才记起,她此刻的目的是要杀斛律光,斛律光若不死,南朝今日在此的所有人都要完蛋。
但她虽然记得了,却仍旧浑身无力地,提不起精神劲道来,去给斛律光补上一剑。
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感受到人的渺小肉身被剑碾过的滋味,给她的震撼和刺痛,实在太大太大。
万岁是自己奔过来,以身体硬扛住这数十斤的重剑,以及阿秋的劲力。她是飞奔向自己的死亡。
万岁竭尽全力,挪开自己的上半边身子,给阿秋瞧。
她的身下护住的,赫然正是斛律光。
但此刻斛律光的脸上并没有感激或惊愕之情。相反地,他放大的瞳孔里写着不可置信。
他的胸膛正中,插着一枚刻有宝相花的金簪。那金簪阿秋亦认得,因曾在身为紫罗夫人的万岁头上见过。
万岁以沾满鲜血的手掌轻轻抚过他的双眼,斛律光终于合目向后跌去。
万岁柔声道:“在他要我杀死斛律金,助他登上皇位时,我便已在心中立下誓言:若他再负于我,我一定会让他死在我手中。”
她抬眼看着阿秋,唇边露出一缕苦涩又无奈的微笑:“所以,我不能让你杀他。”
最后一句话低沉而凄惶:“他是我的。”
阿秋再说不出一句话。她只感到自己方才杀过人的手,仍在颤抖。
殿中忽然响起了一缕极细极微的歌声,是抱着斛律光的万岁,气若游丝的歌唱。
那旋律,竟然很像《长安风》。
随着她的吟唱,阿秋仿佛看到昔日关外的草原,一双异族的少年少女,并马驰骋于蓝天白云之下。他们自守关的汉兵处学得了这首歌谣,又以自己的方式,自由的唱出来。
远处的母亲与父汗彼此依偎,含笑相望。
那是万岁一生当中最无忧无虑的岁月,也是她最怀念的时光。
歌声终于断绝。
阿秋瞧着地上这一双相抱相拥,皆已气绝的身影,心中只觉空空荡荡,一片虚无。
她成功了。
北羌最有实力的领袖者,一日之内去其三。
他们即使想报复南朝,也不是那么容易能够集结各部族大军,一鼓作气南下了。因为再没有那般有威望的号召者。
她此前所有的惊心动魄,构想,设计,也都只到这一步。
因为她是刺者,所能做的,也就是刺杀。
余下的,都不归她管,也不到她管了。
祖龙重剑终于撒手坠地,而她亦如抽干了全身力气,向侧踉跄几步,扶住殿中龙柱。
她此刻方才醒觉自己身上的精疲力竭,与被斛律光挑中的枪伤。
刺客的命运都是怎样的呢?
不知为何,阿秋的脑子里忽然茫然地掠过那些先人:荆轲、聂政、高渐离、专诸……
好似无论成败,刺客本身都是被刀斧手一拥而上,斩为肉泥的命运。
但会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叫什么。
正式的名字包括姓和名。而她从小到大,只有一个小名叫阿秋。
在顾逸身边时她年纪尚小,用不到正式名字。
而到兰陵堂后,万俟清似乎也没有想到过给她正式赐名。她就一直都是阿秋。
其实这是有点奇怪的。师尊是才士也是名士,怎么就会让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一直都只有一个小名呢。
当然或许因为,刺客无须姓名,只需代号。“荆轲”是神兵堂主代代相传的代号,并不是特指哪一个人。
但到了此刻,阿秋忽然想着,大概自己也只能以无名氏的身份,被载入史书了罢。
甚至最后新登基便被刺杀的皇帝斛律光,也不是死于她之手,而是死于前代皇帝斛律金的姬妾紫罗夫人之手。
她似乎只是过程中无足轻重的点缀。
她的意识逐渐模糊,却仍然能听到殿中因斛律光之死产生的震动和群情汹涌,一时犹如地动山摇。
首先应当是狼卫们见主子被杀,一时已经急红了眼,开始不顾性命的强攻。
大局已定,公仪休、萧长安和上官玗琪亦无暇再顾及她,纷纷加入神獒营军士的防线,既是拼命守护各人,也是守护自己性命。
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充斥了她的心,她的耳。
而她就那般倚着柱子滑坐下来,茫然看着这一切。
她的目光只留意到,隔着人山人海,有一抹静寂的白色身影。
是万俟清,他竟然一动未动。众人在他身边喊打喊杀,但所有人也都自觉地绕过他,没有任何兵器拳脚敢加诸他身上。
他的背影凝定,气脉悠长,是一副好整以暇,蓄势以待的模样。
凭着师徒多年的默契,阿秋忽然意识到,他在等。
在等什么?
而忽然间她也意识到,之所以自己意识如此模糊,却仍能关注到他,那是因为他也在关注她。
仿佛殿中所有刀来枪往,喊杀震天,都引不起他任何兴趣。
他关注的只有一点,那便是她。
可他关注她做什么呢?阿秋有些奇怪的想。
若是万俟清想要杀她,现时的她不堪一击,万俟清只须过来,一根手指便能将她点倒。
公仪休等人自顾不暇,根本来不及保护她。
若是想要帮她,他也完全可以喝止这些乱砍乱杀的狼卫,制止这乱象蔓延。
可他明明这般地关注她,却是不救也不杀,而是极有耐心地等着,像是猎人在等待林深处出现的猎物。
虽然每多等得一瞬,便有很多人倒下,血流满地。
阿秋心中朦朦胧胧,却感到眉心的烙印在不住跳动。
有热流一阵一阵传来。
而随着这热流涌动,她周身的真气亦被激发运转,整个人瞬时恢复了些许力气。
顾逸的形象瞬间闪过心头。
阿秋再看向万俟清时,已经立刻明白他在等什么了!
他在等顾逸!
万俟清不是她,并未于此前见过顾逸,但他应该想得到,南朝使团这般谋定后动而来,并于殿上成功刺杀新登基的新帝,按照顾逸的风格,不可能没有后手。
顾逸若在,绝不会坐视着这些人于刺杀成功之后,被屠戮殆尽。
尤其这其中,还有她。
他不可能不做任何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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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0章 望你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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