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朗咬牙切齿地道:“你害了琰秀一生一世,亦是你令她被司马炎厌弃。石长卿,上官家又或者是南朝与你何仇何怨,你竟要这般来毁一个深宫女子!”
阿秋只听得身旁一声重物坠地之声,立即抬头看,却见原本已面色惨白的上官玗琪,此刻终于坐倒在地,口中鲜血狂喷。
阿秋便知这么多年,她头一次听到她姑母生前事的真相,无法承受,激怒攻心。她想要过去帮她,奈何自己此刻亦使不出多少真力,连起身亦觉困难。
她只觉得此刻殿中时间的流逝,每一分都是那般地难捱。
却见公仪休二话不说,立刻纵到上官玗琪身侧,亦不管她嫌弃与否,拿起她的手腕,先试脉搏,而后立即扶正她坐好,在她背后源源不断输入真气。
万俟清被他这般当堂质问,脸上却现出幽然神情,仿佛不自已地,便沉入了那一个很久之前的旧梦中去。
片刻后,他方才道:“琰秀是我此生所遇见的,最美好的事物。我从来都没有想害她。”他抬眼,对上谢朗愤恨不已的目光,冷然道:“谢兄说她被司马炎所厌弃,是本人所害,那么请问,熙元五年九月十五之夜,请问谢兄当晚在哪里,做了什么?”
他字字如金石,掷地有声,是要逼着谢朗,完全、清楚地回忆出往事,不可有错漏。
谢朗果然首先露出茫然神情,只因他不明白,这个万俟清记得如此清楚的日子,究竟有何特殊意义。而后,他忽然重重拍击自己脑袋,脸上露出痛苦神情。
他口中喃喃地道:“九月十五,九月十五……”
而荣遇和安世和,互相对望一眼,亦露出难以言说的表情。
万俟清分毫不让,清晰地道:“九月十五,便是熙宁皇后被司马炎发下禁足令,告知永不可离栖梧的那一夜。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还请谢兄如实告知。”
九月十五。
四周是朦胧的光晕,影影绰绰透入纱帐中来。
“今夜的月亮好圆啊,是什么日子?”
她听着外头清脆轻巧的语声,是有人在擦拭,有人在收拾。但声音都极细微,似乎生怕吵着了纱帐里的人。
——就是她自己。
一个稍显年长的沉稳声音道:“是十五了。时间过得真快,公主是中秋出生的,到现在算是满月了。”言毕,又连连叹息。
那清脆的声音道:“公主满月是喜事,姑姑为何叹息不止啊?”
沉稳声音无精打采地道:“公主生下来,一直未有册封,今日满月,陛下就像完全没有这回事一般。唉!咱们娘娘真是命苦。”
那清脆的声音亦随之哑然,陪着叹了口气。
阿秋听着,只觉得那沉稳声音听来非常熟悉,似乎此前曾听过几次她说话,只是不能想起是谁。
一把沙哑低沉的女声自外而入,喝道:“收拾完东西,便出去罢!陛下的舌根,也是你们在背后嚼得的!”
阿秋听得这个声音,立即想起来此人是谁,因此人声音她早已熟悉得不得了。
这把沙哑女声,便是照拂她多年的姑姑褚元一,只是年轻许多,而那另一个先前抱怨“咱们娘娘命苦”的沉稳女声,不是别人,正是上官皇后的贴身侍女苏锦兰。
室内原本说话的两人,闻得她说,便即噤声,快手快脚收拾完,仿佛还有人来掀开纱帐看了她一眼,确定她酣睡正香,方才离开。
褚元一的声音又响起道:“今日虽是九月十五,按理是幸中宫的日子,但陛下仍多半不会过来,苏氏你吩咐下去,一宫人都早早休息便是,不必等待。”
……
阿秋朦胧想着,褚姑姑以前是栖梧宫的掌事,虽与上官皇后不睦,但确也不恃权而骄,刻薄下人。
她心中再度掠过褚元一的那句“九月十五”。
九月十五,那是她们口中所说的公主,满月的日子。
而公主,也就是上官皇后所生的那个孩子。
她忽然想说,师父,你不必问他了。我知道九月十五,那个孩子满月的那一夜,发生了什么事。
在栎阳废宫,被烛龙惊吓时,她曾短暂失去意识。
在梦里她所见到的,便是当时的情景。
早已下定决心离宫的上官皇后,来此见孩子最后一面,却正好被司马炎碰个正着。
司马炎大怒之下,甚至要拔剑斩了纱帐里沉睡的孩子。
而后……应当就是师父所说的,司马炎连夜发诏,要上官后禁足栖梧,无事永不得出宫,等同废后。
万俟清的声音,生硬地在殿中响着。
“很久以后,前桓覆灭时,我曾趁宫乱,再度偷入宫中,忽然想起来要去查一查当夜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我遍检了宫中内府文书,终于查到那一夜里,司马炎下的诏书。”
他一字一句地道:“他连写了五道各式废诏,皆以朱笔涂改面目全非,可见其心情之激愤。然而,最引起我注意的,却是另一份诏书。”
谢朗的面色亦变得雪白,他嘶声喝问道:“什么诏书?”
又道:“朕的头很痛。许多往事,都已不大记得。这并非是骗你。”
万俟清道:“那我就来提醒谢兄一下,在诸多废后诏书之后,有一份给谢兄加官进爵的诏书,是称赞谢兄体察上意,忠贞无贰心,事主有功,特擢升散骑常侍,禁卫军大统领。”
他古怪地笑了一声,道:“五份废诏,唯有这份是正式加盖印玺生效的,且与那五份废诏署了同一日期。从笔意连断上看,亦是司马炎同一时间写下的。”
万俟清意味悠长地道:“我好奇的是,当司马炎那般震怒时,还有心情不忘立即给谢兄你升官,请问那一夜,你立的是什么功呢?”
他这一句问出,谢朗神情犹可,但他身侧的宸妃李岚修,却已露出如遭雷噬的神情。
她整个人,亦似摇摇欲坠。
万俟清似是有意无意地向李岚修面上瞟了一眼,继续地道:“谢兄你指我害了琰秀,可真正毒害琰秀之人,难道不是你么?若非你向司马炎告密,出卖了琰秀离宫的打算,以司马炎那半年也未必去一趟栖梧宫的习惯,为何刚好便在九月十五,琰秀打算离宫的当晚,将她逮个正着?”
宸妃的面色,已变得惨白莫名。
而离阿秋不远处,虽然公仪休仍在不断输入真气,上官玗琪仍登时再喷出一大口鲜血,显是怒极伤心。
此刻无论是上官玗琪,还是阿秋,亦都终于明白了为何谢朗这些年,虽然那般地在意上官皇后,却从来都不肯查,也不让别人查上官皇后的死因。甚至上官玗琪偷入栖梧废宫,被他撞见还要下于掖庭。
这些往事,以及他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根本是不能见人的。
万俟清却是继续地道:“我很想知道,谢兄你当时出卖告密,究竟只是为了自己的升官进爵,想着赶紧为你的帝皇野心铺路;还是你出于私念,就想将琰秀羁留在宫中,哪怕那于她来说已注定是关活人的坟墓?”
他冷冷道:“是否你只要能看着她,哪怕她会因此被司马炎厌弃,名声尽毁,下半生过活死人的日子,你也还是要她和你,同留在一处宫墙中?”
不止谢朗,连阿秋亦感到头开始痛。
因为无论谢朗是出于哪种用心,那都是卑鄙之至的机心,都是以伤害琰秀为代价。
而以阿秋所知的事实,谢朗的卑鄙是更加变本加厉。
她从前只认为谢朗将琰秀所生的孩子,投入到栎阳神殿去喂烛龙,是谢朗职责所在,他只是执行司马炎的命令而已。
但现在,想想他那句“世间本不该有你”,也许这固然是他职责所在,但他若想救助琰秀的孩子,并非毫无机会。就连穆华英般铁手无情的冷面判官,亦曾私自担着干系,放走过她师姐之子墨夷明月。
他也许根本乐见其成。
对于赵灵应生前那句,针对穆华英放走墨夷明月而发的“谁又敢相信你谢大哥”,阿秋此时的体会,怕比任何人都深刻。
而上官玗琪和宸妃李岚修的脸色,更是愈加难看。
穆华英倒是沉得住气,一言不发,只按住了谢朗的肩膀,防止他再乱来。
谢朗嘶声道:“对!是我自岚修处听得琰秀将离宫,故而暗报司马炎,令他恰好将她拦个正着。但我并不认为,我制止她与你私奔,有任何错处!”
他似是逐渐回忆起当年事来,样子亦似清醒理智不少。他断续地道:“琰秀乃我大衍皇后,亦是百年上官家硕果仅存的明珠,无论怎样,她都不该与你这条胡狗扯在一处!她可以被废黜,若时势许可,她甚至可以另挑高门再嫁,我南朝门阀贵女中,无论是丧夫又或和离,再嫁得佳婿者亦不少。她就是不能和你混在一处!”
他声嘶力竭地道:“她这般做,丢的不仅是中书令的颜面,上官家的颜面,也是整个南朝的脸面!我……”
他最终嘶吼出来:“朕断然不许!”
他这一声吼完,全场登时寂静了几分。
万俟清冷冷地道:“谢兄不要忘记了,你得知她要私奔时,尚不知对象便是我这条胡狗。万一她的对象便是你口中所说的门阀佳婿,贵胄公子,你岂不正坏了她的未来幸福?”
他再冷然道:“还是你心目中她再嫁的佳婿人选,实则除了你自己,绝不该是第二个人?”
谢朗为之语塞。
万俟清再不看他,仰首望天道:“我生平最瞧不起的,便是假模假样的伪君子,无论甚么利己的事,都要给自己找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装作一副天下为公的样子,而谢兄,却正好便是这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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