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中书门下的敕文下来,元为旌拿着其在御史台疾步,此时的沈莜正在架阁库整理文书,忽传一声怒斥,沈莜闻声望去,她先看到的便是元为旌胸前的折子。
“中丞大人。”
沈莜放下手中卷宗作揖,可元为旌却将那敕文抛至沈莜怀中,而后他道:“沈熹,自己看看吧。”
“是。”
沈莜慢捻着将其打开,她知道这结果定不会顺其心意。
果然,禁足反省十日几字似利剑般刺痛双眼,沈莜手有些颤,十日之久,那便是禁足到年关长假前一日,如此一来,她便一月之久不能从御史台的卷宗中寻有关沈易的线索。
“腊月二十休务,迎岁旦,本是欢喜之事,可眼下反倒棘手。若再走水,那便不是反省这般容易了。”元为旌怒意正盛,“陆渊槐这老顽固,前夜就应当遂了他的愿。”
“下官知错,可下官有一事不明。”沈莜颔首,“既上奏,为何不启动诏狱制,联合刑部与大理寺一并查?”
“查?”元为旌笑着,“翰林学士也一并被弹劾了,谁敢查?”
此言一出,沈莜猛地一愣,尚逢年也被弹劾了,那夜她竟当真以为尚逢年的宠臣身份可以压制陆渊槐。
“可沈熹,翰林学士与你不同,此番弹劾可伤不了他分毫。”
沈莜将头垂得更低,她方才怎会以为尚逢年压制不了陆渊槐。
“且本就是过失,陆渊槐就是觉得本官有失公正罢了。”
公正?是给她的公正?
沈莜回过神,抄家以来,她好像一直都在求公正,可当这公正真正降临时,她却不知何为公正了。
且元为旌不知的是,她也撒谎了。
她虽是皇上钦点的管勾,可也只是个八品官员,元为旌偏心她,是为何?
难道他与陆渊槐曾有私仇?
沈莜不解,但眼下被禁足,又当如何破局,她既不能找寻关于沈易的线索,也不能寻有关浮屠引的线索,御史台的轮班制也与她没有关联,早知如此,她会硬扛下那八十大板,彼时就算爬她也要爬过来。
“此番多谢大人挂怀,只是下官无能,岁旦不能为大人分忧了。”
元为旌侧身,他道:“那夜你说你要彻查当值吏员,但那时人多眼杂,本官不便多说,你可是怀疑有人陷害于你?”
此言一出,沈莜抬眸,她欲颔首可又止住了。
“不曾,下官只是怕当值吏员懈怠。”
元为旌望其叹气:“既如此,明日就在府内反省吧。”
沈莜拱手,待元为旌离开后,沈莜低声抱怨着:“尚逢年,只是保己,这双眼就此割舍了吗?”
只是抱怨还不足以解气,沈莜坐下猛捶台面,她知道,既已同舟,天子之意许就是尚逢年的手笔,可十日未必也太久了。
“狗官。”
沈莜低骂,这怒意一直存在心间,临近放衙,沈莜就已换下官袍,随即又誊录了一些卷宗和早年事迹准备离开。
趁那些侍卫没围了她的房舍前,她定要去尚府问个明白。
出了宫城,天渐渐沉了下来,似是又要落雪了。
“小姐,今日在此真的能候到老爷吗?”
沈莜携书卷从一马车前路过,闻声后,她侧眸,仅一眼,她便认出马车外那女子是春盼。
可春盼并未认出她。
“再等等。”
马车内的人开了口,沈莜知道,那人是陆清音。自尹百山满城寻她后,她便再没见过陆清音了。
救命恩情未报,此外她更想知晓为何季明栾的玉佩会出现在尹百山的匣子中,亦或是亲耳听到,那日大娘子的话便是点透了拿玉佩之人就是春盼。
可沈莜一时间不知该不该怨恨,在陆清音宅子那时,她听到了春盼与那稚童的话,春盼要用她换尹百山手中的银子为其爹娘治病。
想到此,她该怨吗?若换作是她呢?
沈莜也不知晓,索性不再想,她于一旁将那蜂蜡塑得喉结拭去,旋即用帕子将脸擦了擦,片刻后,她缓步向二人走去。
而春盼此刻一眼便认出了她,甚至瞳孔猛缩,脸上的神情也不再自然。
“是你。”
不待沈莜开口,车帷便被人掀起,那人道:“春盼,发生何事了?”
“小姐,是……是……”
春盼言语吞吐,沈莜随之开口:“陆先生,是我,沈莜。”
“沈莜?”陆清音从车帷中探出身来,似是有些惊诧,“你怎会在此?”
“我在书斋寻些旧书看。”沈莜笑了笑,“陆先生呢?可是在等人?”
“是。”春盼抢先一步开口,“我家小姐此刻还有要事,怕是不能陪沈小姐一叙了。”
“春盼,不可放肆。”陆清音忙道,“沈莜,春盼并无他意,你莫要介意。”
沈莜摇摇头,旋即听陆清音道:“春盼,今日怕是等不到了,我们回吧。”
“是,小姐。”
“沈莜,你如今住在何处?近来可还好?”
沈莜应声:“陆先生想来有所听闻,我如今是遗孀,在这书斋不远租了个房舍,平时以抄书为生。”
陆清音眸子似是涌出一丝怜惜,她道:“天看着就要落雪了,同我二人一道吧。”
沈莜没再推辞,只是春盼有些不大乐意。
马车内,陆清音望着沈莜身旁之物开了口:“春盼这孩子心并不坏,许是我平时让她放肆惯了。”
“我知晓。”沈莜抬眸,“她爹娘的病可好些了?”
此言一出,沈莜能感受到陆清音神情一滞,不知为何,她一时间觉得车内满是伤悲。
“她爹娘不在了。”陆清音眸子闪着水光,“她筹的那些银子又都带回来留给孩子们了。”
闻此,沈莜垂眸不语,此刻她无论如何都怨不起来了。
片刻后,沈莜想说些什么,可马车猛地停下了。
旋即便是一阵喧闹声。
“我不回去!”马车外有人大喊着,“都给本少爷放手!”
沈莜同陆清音掀开车帷,放眼望去,不远处的玄德寺前有几人在拉扯,旋即陆清音道:“春盼,换条巷子走。”
“且慢!”
沈莜猛地一看,那人好像是李安。
“陆先生,那人是我的故交。”
沈莜起身示意要下马车,而陆清音却抓住了她的手腕,旋即道:“他们人多,我同你一起去。”
听了这话,沈莜一愣,外面看起来也只是几个家丁在拉少爷回府,她应该不会被打。
可望着陆清音湿漉漉的双眼,沈莜也不便拒绝。
“好。”
二人走近时,那几人仍在拉扯,只闻李安道:“你们回去告诉祖母,祖茔本少爷是不会去的。”
“少爷,您这样我们不好同老夫人交代啊。”
一家丁慌然,手中更是拽着李安的衣袍不肯撒手,寺前的几人惹得不少人驻足,此刻沈莜和陆清音也在其中。
“要落雪了,各位乡亲都散了吧。”
沈莜突然一声高喊,一时间众人纷纷向她望去,李安和几许家丁也一样。
此刻李安眉间微微舒展,旋即他惊诧道:“沈莜,你不是离开京城了吗?”
“我还有些事未了,故而还未离开。”沈莜垂眸笑了笑,旋即她看向李安被紧拽的衣袍,“你这是?”
李安眸子暗了暗,旋即他笑道:“家中祖茔之事,祖母派人来抓我回去。”
“少爷,您已十余载未曾去过了。”
那家丁趁机开口,沈莜一怔,十余载?
十余载未进祖茔,李安与这祖茔有什么深仇大恨,竟如此决绝。
“不去就是不去,你们几个回府复命吧。”
沈莜欲问,可祖茔之事终究是李安家事她也不便过问,但如此,李安岂不是会被扣上不孝之名?
“你就是李韫将军之子李安吧。”
一旁的陆清音突然开了口,言语间淡淡的,似是有荷香袭来,可沈莜愕然,陆清音竟识得李安?
此时的李安语气却有些凶,似是一头炸毛的小兽般,他望着陆清音道:“你认得我?”
陆清音摇摇头。
“既不识得,那还请姑娘不要多管闲事。”
言语间,李安挣开那家丁的手,正欲离去之际,陆清音侧身道:“李公子,不敬祖茔,此乃不孝。”
“不孝?”李安低笑一声,“你不知因果,就不要在此处自恃清高。”
“衣袂白洁,真当自己是朵莲了。”
闻此,沈莜置了些怒意,此时的陆清音也愣了,沈莜将人揽至身后,旋即道:“李小公子,此话便有些过分了。”
李安也知有些不在理,缓缓道:“沈莜,身为曾共生死的朋友,愿你不要插手我的家事。”
旋即李安垂眸,沈莜也笑着点点头,而后她就要拉着陆清音离开,可手中突然攥出一股力,再回眸看去,陆清音已停了步子。
“你真让你的家族蒙羞。”
此话一出,沈莜彻底愣住了,今日的李安和陆清音似乎都有些不一样,比平日多了些性情。
“陆先生。”
沈莜轻喊,可此时陆清音的眸子已染了红,李安也欲再说些什么,可此情此景,她只好先拉着陆清音离开。
在马车内,二人看着李安入了那玄德寺,随即沈莜开口:“陆先生,你认识李安的爹?”
陆清音摇摇头,她道:“不识得,但景丰二年,檐下遗孤千五百廿一皆受了李将军之恩,才得以度过此劫难。”
“可之后登门拜访,才得知李将军已经不在了,明日恰是李将军的忌日。”陆清音声音有些颤,“如此善人,他的儿子竟是城中出了名的纨绔。”
“拜祖茔,他配吗?”
沈莜望着陆清音,又回想着李安的话,一个口口声声不愿拜,一个咬牙切齿不配拜,可二人明明是初相识,怎能会有如此多的不平?
而这李韫将军她竟从未听说过,挽一千五百二十一条人命,当真是世间另一尊活菩萨了,可李安为何……
沈莜不解,但当下她顾及不了此,当下最重要的是去尚府。
“陆先生,我到了,此番多谢,改日登门再叙。”
房舍前,沈莜拱手表谢,待陆清音离去后,她抱着卷宗推开木门,可推开的那一刻,她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而后那人便是一句:“回来了。”
祖茔ying(二声):特指祖辈的集中安葬地,即家族历代祖先的坟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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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岁旦之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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