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她们就借住在了杨路家里,时间太晚,只草草说了几句便困得不行。陆岑川累了一天,大半夜的还不让睡觉可太不厚道了,杨路便叫她先去休息,杨桥却没自家二哥这样心大。
去裕丰楼报信时,杨桥就得知了那林小姐竟是本县县令的女儿,惊诧之下到底想着陆岑川那番推测,就多信了两分。
这一信便不由往深处多想了些,他又更明白此时的礼教,联系时下多有联姻嫁娶的晋升之路,竟是比陆岑川脑补的更加险恶。
他从不赌人心侥幸,虽然当时已经把事情起末跟林县令讲明了,但陆岑川猜测无凭无据,实在不好实说,此时多少不放心,但陆岑川已经去睡了,就把这些都跟自家二哥说了一遍。
杨路听了心情略有微妙,比起弟弟的不确定,他觉得陆岑川的怀疑很有依据。
但今天这事儿,弟弟自然是顾及女儿家的名声,又有男儿敢当,才处处揽在自身,可陆岑川怎么会为了个素不相识的人这样周全?要知道那小姑娘的行事其实很有些不羁,她好像并不愿意浪费精神在周旋这些事上,不然对刘二拐的处置也不会叫村里人传得那么难听了。
杨路觉得自己没有看透其中的用意,打发了弟弟不要担心,转头跟妻子提了两句。宋氏稍加思索便明白了,她也是亲身感受过陆岑川对女人和孩子们的额外照拂的,而这种善意根本没什么目的,发自内心罢了。有些怜惜的解答到,
“你没发觉么?玲子对妇孺都格外的厚待,那林家小姐怕也是如此了。”
又想想陆岑川今日作为,此时只她夫妻二人,宋氏便打趣到,
“玲子若是托了个男胎,这样周全细致,那林小姐怕是要以身相许呢!”
这么一说杨路倒也有些明白,笑着摇了摇头,对妻子的打趣不置可否。
同样直至深夜也无法入眠的还有林县令。
得知女儿在夜市被人调戏,他肺都要气炸了。虽然实际并没受到什么冲撞,派出去打听的人也回报说无甚大事,看来确实是如杨家三郎所说,没有闹开。
大骂那些学子心术不正之外,因关系到女儿的名声,出口气的想法只得徐徐图之。本就憋气的林县令,回到家还要忍住脾气,好声好气的安慰女儿不要多想好好儿休息,然后得知了个更加叫他愤怒的消息——林夫人说相助女儿之人不叫女儿回来,反倒舍近求远的请人传信迎接,是因为发现那些浪荡子临走前还寻找过女儿踪迹,甚至问里面是不是有女儿相识之人!
为什么会特意这么问!?
心中顿起惊疑的林县令又仔细思量杨桥所说始末,里面好几个人名报出来他都有数,甚至那为首的田秀才和称呼那田秀才师弟的人,他都能有个印象,唯有最后出来打圆场的蓝衫青年,想不出是谁。
林县令本没在意这个人,那么多人总不可能个个都昏头昏脑,最后有个出来收场的十分正常。此时辗转反侧的推敲,却好巧不巧的想起昨夜家宴之上,也有一个在连山书院读书,说与同窗有约先行告辞的青年,恰是着了件蓝衫!
这念头一起林县令就拉扯不住,理智上他还劝着自己仅凭一件衣裳就做断定也太过牵强,可心里冷汗都要下来,大半夜就起身亲笔写了帖子,叫贴身的小厮天一亮就送到杨家去。
第二日晨光熹微,陆岑川便带着阿越起床梳洗打理,发现杨路家里不但有类似牙膏的东西,连牙刷都很现代化了。只是刷头有些大,用的什么刷毛陆岑川也认不出,准备一会儿去问问。
她正慢悠悠的研究那些洗漱用品,顺便享受一下这和家里完全不一样的居住环境——乌瓦砖墙,刻着好看花样的窗棂,回廊花圃,青砖细细铺就的地面。陆岑川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阿越到,
“宝贝儿,以后咱们也住城里怎么样?”
阿越本来在跟着陆岑川一起四处打量,听这话回头看她,大眼睛眨巴了两下,偎进她怀里小小的哦了一声。
这反映……没想到小家伙竟不乐意啊?
陆岑川心中一怔,却没说什么,只跟着来引路的小丫头往正院去。
互相招呼吃了早饭,杨桥便迫不及待的说起了昨夜的事情。交换信息之后还未能说出个一二三,宽进便急慌慌的进来报到,
“县令老爷下帖子给东家跟三爷,说是久未相见,请到府上一叙。”
杨路昨夜听了弟弟描述,就知道今天要走这么一遭,那林县令在本地为官多年,跟杨路也有些交情,便不推辞,直接应下了。待宽进退了出去,杨路才看着陆岑川到,
“林县令这帖子的用意我大约清楚,怕是有些顾虑。”
“按理说你相助林家小姐,不上门道谢已是失礼,看在这一片父母之心,不如你跟我们同去,把你所见所闻说个明白,也免得再多麻烦。”
杨路努力把官民有别说得委婉,陆岑川不在意的耸了耸肩。她出手又不是为了什么谢礼,也根本没想过攀附林家,何况小兔子已经表示过谢意了,只是,
“随便带上我好吗?”
“我会回帖说要带个家中的小辈。”
陆岑川抱了抱怀里的孩子,示意这得带着一起去啊!杨路看她放不下阿越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点头到,
“好,两个。”
杨路猜得一点儿没错,林县令这会儿都要忧心死了,因给杨家兄弟的帖子约在了他府中,正在自家院里打磨,转得林夫人头疼。
“老爷,您静下些心!”
“我怎么静心呀!”
旁边伺候的俱是自己心腹的仆从,外面还有人守门,林县令此时便也不藏着掖着,
“若真是那小王八蛋……”
林夫人安抚的给林县令端了一杯茶,
“自然有咱们给茗儿做主,不能吃了这个暗亏。”
“夫人说的是。”
杨家兄弟来的很快,盖因陆岑川表示今天还约了王小唱一起数钱来着。
杨桥抽着嘴角看她,本县的顶头青天,一方的父母大人,在她眼里还不如跟一个小姑娘约着数钱重要。倒是杨路又听了女儿念叨着圆子好吃,笑到,
“昨夜挣了多少?”
陆岑川贼笑着伸出一只手,
“少说也有三四两!”她中间离开了一会儿没法儿计数,还又闹了一场,所以只能估算个大概了。
三四两银钱在杨路手里真不是什么大数目,甚至杨桥,抄几本书也都有了。但一个小小的吃食摊子,光只是一样吃食,一个夜市就挣三四两,就很能叫人侧目了。杨路愈发看好陆岑川开店之余,甚至有点儿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更加着重的推荐那个裕丰楼边上的铺面才对。
他们就这样态度轻松的进了林府,由早就等待的小厮领着往里面去。刚看见正堂的门脸,便有一位略有些粗壮的中年男子跨步而来,长衫的下摆被匆促的脚步掀在一旁翻飞,方正的脸膛上做着不太搭调的悲苦表情,甚至觉得他眼睛里都要泛出泪来了。
就听一声如同久旱甘霖的殷殷呼唤,
“杨老弟!你可算是来了!把我等得好苦!!”
陆岑川本来老实的跟在最后,听到这声如泣如诉的粗粝叫唤脚下一顿,多看了两眼来人,见杨家兄弟都抱拳拱手到县令大人,跟着行礼之外不由在心里吐槽。
本县父母的画风还真是……热情奔放呢。
热情奔放的林县令还是十分会做样子的,至少不像刚刚面对自家夫人那般心焦。除开最初的那一声哀切呼唤,还能端着礼数跟杨路寒暄,又特别渴望的问杨桥今年下场么,被杨家兄弟纷纷敷衍,才抿了口茶,特别四平八稳的说起正题来。
然而说到正题他就篓不住了,看样子也是真的跟杨路熟稔,整个人都倾向杨路的方向,就差抱着对方的双手了,
“贤弟,你可一定要跟我仔细说说昨天的事儿!”
杨路隐隐的后退了一点,藏好了那一点不好说的嫌弃,与他介绍到,
“昨日之事,除了舍弟,我今日还带了另个在场的人来,她小姑娘家性子仔细,定能跟大人说个明白。”
说着指向了陆岑川,林县令也不等她再次见礼,便急切的询问起来。
陆岑川就把昨天的事情又讲了一遍——从她自己的角度,不掩饰自己没有证据的猜测,也不考虑会不会吓住单纯惊慌的小姑娘。
听了那出来圆场的蓝衫人最初曾伸手造成众人推搡,林县令头上青筋暴跳。见他这幅表情,陆岑川对于昨日的猜测便更加有谱了。
只是此时已不用再多说什么,姑娘她爹心里自会有个计较。
林县令不掩焦虑的站起来转了两圈儿,
“夏姑娘,你说的那个蓝衫青年……再见可能认得出来?”
陆岑川点点头,昨天才见过的人,今天自然不会忘记,何况就算她忘记了,昨天见了那人的又不是只有自己一个。
林县令见她点头,却还是有些难为的搓了下手,
“有些难办啊……”林县令轻声到,
“你一个小姑娘,我倒不好带你明晃晃的去认人了。”
事到如今,虽然林县令此时心中已经信了八成,却还是存着两分侥幸:万一不是呢?
但这就不归陆岑川管了,她平日歪主意最多,此时却闭口不言,见杨桥对自己使了个疑惑的眼色,也只略微摇了摇头。
他们这眼神交流除了正在烦恼的林县令以外,杨路和屏风之后的林夫人都看见了。
不同于林县令,此时林夫人已经是完完全全的信了。
但她更惊诧于这个看着不过十岁的小姑娘,到底是怎么仅凭这些就敏锐的升起了怀疑?
不得不说,昨天这小姑娘先是护住了自家女儿,再轻巧的引开众人视线,确实处置的不错。然而仅仅这一推一慢,便看出非是那田师弟挑头,而是后面的蓝衫男子居心叵测,这夏姑娘眼神也太刁钻了些!
林夫人那里心中犹疑不定,全不知自己的脑补俱是谬误。什么心计城府,陆岑川不过是占着事不关己的淡定和超越时代的见识,看出对面玩儿的是什么老梗而已!
毕竟在她那信息爆炸的年代,什么样的戏码没见过呢?
再深的套路,也顶不住它看着眼熟啊。
最终还是杨路提了个法子。
他自然看出陆岑川不太想管这事儿,他也能理解陆岑川的想法:该说的都说了,别人自有父母家人,再插手就不一定是好心,而是讨人嫌了。
杨路昨日听了妻子的打趣为什么摇头?不是觉得妻子说的不对,而是这样细密周全的善意,也就仅止于此了。
陆岑川自身的性情叫她做事周到,可心里明明白白的界限,却不可能对那些外人看顾更多了。甚至这看顾,都因为不好张扬的性子,不会叫那些得了好处的人知晓。
她虽然年纪小,却已经不能当个被人呵护照顾的小孩子了。
要在外面摸爬滚打支撑家业,划分清楚谁是自己人,谁是外面人,什么应该管,什么又要点到即止,这也算是十分重要的一项技能了,不用学就会,这很好。
所以杨路出主意到,
“不如以大人的名义宴请这些学子,明着是叫县中同窗友爱,暗地里也敲打下他们不要得志便猖狂,没个天高地厚的。至于若真有那居心不良者,便当做震慑了。”
林县令闻言大赞,
“还是老弟你脑子活络!”
“这一来也不用麻烦大人安排玲子,舍弟也见过那人,正好认上一认。”
杨桥一点儿也不想这样被自家二哥支在县令面前,可推拒的话还没出口,便被粗壮的中年男人扑在了眼前,握住他双肩,不容后退的请托到,
“秀才郎,可一定要帮帮本县啊!”
杨桥:“……”
“学生一定尽力!”
明明是个糙汉子,为什么要做一张煽情的脸啊!杨桥也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了一下。
林县令是个麻利人儿,再说他心里早就忍不住了,当即就要下帖子。
至于这帖子都下给谁,早有人把本县大大小小的学子名单都递了上来,不管他们是不是在连山书院,当时又有没有在一起,反正明面儿上有个大虎皮扯着——友爱同窗么!
但为了不引起麻烦的联想,这宴到底压了几日,杨桥答应了林县令去认人避无可避,陆岑川却也被杨路叫进城来。这友□□定在了裕丰楼,杨路便带着陆岑川在临街的包厢里看戏。
说到底,杨路手下的产业可并不是小打小闹,别说一个安平镇,就单凭他能乘上皇家开辟商路的东风,全大祁也是能数得上号儿的。在他眼皮子底下看不起他弟弟,做哥哥的也并不想忍好么。
他们俩人坐在窗边,陆岑川手里抱着阿越,一旁还有许管事作陪。
打从陆岑川跟裕丰楼有了买卖来往,特别是捣鼓出菌油之后,许管事只恨不能把陆岑川供起来,更别说今天同来的还有杨路。许管事直在心里暗骂陆岑川不厚道,她与杨大老板这样熟稔,为什么从前都没说过?!
光是作陪算什么?还能全程解说呢!
“这个便是去年的秀才田复,是西街书馆先生田家的老七。”
“书馆先生?连山书院吗?”陆岑川好奇。
“哪儿能跟连山书院比,就咱们县里的小学堂,开笔启蒙,读个三字经什么的。”
解释完了许管事又继续介绍下去,每来一个来人,许管事都如数家珍。实在不认识的,大多家事平平,进不来裕丰楼这高消费的地方,或者不是本县而是周围村子里的零散学子,从衣着打扮上便有不同。
“那个是谁?”等了老半天终于看见正主,陆岑川赶忙问到。
“哪个?哦,那个青色衫子的啊,夏姑娘你眼光不错啊。”许管事习惯性的先阿谀了一句。
陆岑川疑惑,
“哪里不错?”
“那是咱们县太爷的后辈子侄,家里也十分殷实,东市的彩蝶轩便是他家的。”
“哈,彩蝶轩。”老熟人了呀!
她这口气很是阴阳,杨路问到,
“怎么?”
“没什么,这便是那个蓝衫男子。”陆岑川笑嘻嘻的说到。
这样一来杨路还有什么不知道的,陆岑川也知道了。
林县令之所以那样的重视焦躁,全因为这小子。
沾亲带故的,没道理认不出自家的姐妹。且无论他那一推是不是故意,家中姐妹糟了为难,当时毫无表示躲在人后,事后又出来圆场分毫不提,心思可见一斑。
各自在心中记下名单,陆岑川本来还想再漏些伞子的口风吊吊许管事的胃口,然而对方完全不接招,托词事忙急急退走,还表示这一顿我请了二位吃的尽兴些。
“诶~怎么跑这么快?”
杨路笑着看她装傻,悠哉哉吃了饭就又把她带回家去。
“不等杨桥吗?”
“就算林县令心里多么焦急,这宴也得摆到下午了。”
陆岑川表示不懂,这么长时间都干嘛呢?杨路就给她解释,交际应酬之外,还要论一论彼此的学问,再谈一谈诗词与歌赋,吹嘘下各自的才情。光听陆岑川就觉得无聊,说不等杨桥要自己回家了。
这话惹得杨路嗤了她句懒怠,陆岑川无辜到,
“可是我又不读书。”
杨路无奈拿手点了她两下,
“老三难道是真去吃席的?林县令确认了你的怀疑,定是要特意谢你。这事不会像今天这样拖延,你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与其慌慌张张的再进城来,不如干脆多留两日。”
“呃……”
陆岑川一脸的嫌麻烦,杨路却不纵容,并且觉得她小小年纪,厌烦这些联络走动的社交是因为缺乏定性,好好儿的教导了她一番。
虽然陆岑川从不像石头他们那样惧怕杨路,相处时甚至还很是随意,颇为自在,但她也实在不愿意跟杨路针锋相对,总觉得会没有好下场。难得被这样严肃的说教,更只能垂头听训,老实得不得了。
果然杨桥接近酉时才回来,头一件事便是表情古怪的讲,
“那个胡智,竟真是与林县令一家识得的。”
陆岑川正从杨路手里放了风,嘴快得很,话都没过脑子,直接接到,
“胡智是谁?”
杨桥无奈的看了她一眼,坐下解释到,
“就是昨天你说的,心怀不轨的蓝衫人。”
说完也不卖关子,捡着有用的讲了今天的事情。顺道感叹林县令打得一副好官腔,话说的滴水不漏,连他这知情人,都要真信了县令摆这宴会只是为了叫学子们多些交往了。
但把这小宴当做社交的各色陪客们且不说,众学子之间气氛实在一般。
本县要读书进取的人是真的不多,大部分都在府城和本县的书院读书,个中区别不过是读得年数长短。
其中去年中了秀才的田复隐约是众人的领头,而别说田复见到杨桥眼睛都要直了,昨天一直在吹嘘田复秀才功名的师兄,都是一副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吞下去的表情。
要怪就怪林县令,怎么会想到把帖子下给一个数年未有寸进,甚至书院也再不去的过了气的秀才。
“不过那胡智倒真是做戏的好手,竟主动与我搭话,还说初见虽有误会,却也算是种缘分,不若趁机结交一番。”
胡智说这话的时候,那田复也露出和善的笑脸,只是嘴角抽搐,扭曲得十分为难。而当杨桥无可无不可的含糊过后,胡智便像是担忧他会受了冷落一般,一路引着他与众人寒暄,和谁都能说上两句,倒是长袖善舞的很。
若不是胡智一早就漏了马脚,杨桥几乎都要信了这是个周到的好人了呢。
不过如今他越是周全细致,就越是让杨桥觉得可笑,那些若有似无的拉拢,是想叫自己咽下当夜之事?
可拉拢自己也没用啊,发现他不妥的人,是陆岑川呀。
“然后呢?”
陆岑川的追问叫杨桥回神,笑到,
“做了几篇你最看不上的酸诗骈文就回来了。”
当然了,回来之前与林县令又见过面,该说的都说了。
果然全程一点儿有意思的都没有。陆岑川对秀才郎八卦的能力感到了失望,又听杨桥说林县令当真要答谢他们二人,谢宴摆在林府,这就很有诚心而不是虚浮客套的意思了。
刚被杨路严正教育过的陆岑川自然不会再说些嫌麻烦不想去的话,只得没什么兴趣的应了。又被宋氏恶补了一番各种礼仪规矩,身心俱疲。好不容易拒绝了要把她打扮成一个可爱娇俏小姑娘的提议,只收拾得妥帖恰当,带着阿越跟杨家兄弟一同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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