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于灰中显现。
我在…做什么?
星歌猛然从回忆里惊醒,一身冷汗淋漓。
唱歌?不!她只是在回忆里龟缩,坐视不理。她在放任自己的师兄陷入险境!
李青莲啊李青莲,你竟然从一而终,都没有觉得我说过一丝一毫的假话——难道就不可能是我见异思迁了,喜欢上了另一个神仙,然后编谎话拿来骗你?
星歌略感汗颜地想着。
有没有这种可能呢?
当然有!
然而李青莲甚至就连这种“显而易见”的可能性都未曾考虑过。就这么毫无保留的信任了她?接纳了她?认她做师妹?
难得体会一回被绝对信任的感觉,星歌尴尬地笑了笑,脑壳很痛。
…
星光,于灰中渐生。
万一…我是说,如果…可能将来李青莲发现了所谓的“真相”,那华姐姐又该怎样应对呢?我是不是又在“自以为是”了?
星歌在反思!她懂得反思了!!真是相当卓绝的进步。
“不”。
她可以肯定,这回不是。
星歌的心里洋溢起某些奇怪的东西。
就算这是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只要李青莲不再颓废下去,怎么样也是好的!
与之相应,她也不能颓废下去。有一个毫无保留信任她的师兄,六界还有人、还有神仙、还有帝君,他们都在等着她。
一切都是那只臭虫干得好事!
星歌满心的惊悸终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以穷极的愤怒。夏虫不语风雪,蟪蛄不知春秋,那死虫子活了多少载春秋了?是时候该去见阎王了!
…
星光,于灰中澈明。
在花环姐姐那里,想必虫子的魂魄会过得“很好吧”。不仔细折磨一番,还真对不起她与师兄受的难!
星歌扭曲地想着。
她星歌当了那么久的上神,处处受制、处处憋屈、处处领来伤痕,竟然还在翻天镜里被一只臭虫给偷袭得手!她还真不信了,自己认真起来拼着身子骨里的伤不顾,就算打不死,那只虫子今天也别想好过!
星族长公主星华的傲气,星歌也有。此时,正被分情轮回诀所谓的“至情至性”,给无限放大。
…
星光,于灰中炽盛。
走吧!去会会它!
星歌的小脸上起了坚毅,肃穆着,将眼前的世界倒转。
…………
“那老家伙说得果然没错,来凡间一趟,还真有意外之喜!”
云浪翻涌如涛,从中探出个巨大的阴影,其形遮天蔽日,恍然间,竟仿佛撕开了整片天空。
“呀,瞧瞧本姥姥发现了什么!”
星歌施施然睁开眼,感知亦尽复。她张望几眼,喉头一声苦笑由衷而发。
说是逃避,她又能逃避得了什么?在场仙凡,以及天上那只虫子,还保持在她失去意识的后一刻。甚至,连虫子铺场面说的话都还没完,拖着长长的尾音与回响。
那是虫类口器共振产生的嗡鸣,嘎吱呜呜的,听起来甚为刺耳。
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原来不怎么耗费时光,这倒是个好消息。星歌也放下了心里的一块巨石。她最担心的其实是自己出去,而李青莲已遭逢不测。
“星歌师妹,你…没事吧?” “上神您可有恙?”
“无碍。”
星歌遥遥对着他们点了点头,挤出一点笑容。不自觉地,眼角微微润湿,她才发现自己好像刚刚哭过一场,泪痕还挂在面庞之上。
是啊……
卢娘子死了,死于巫卜士之手,被残忍地折磨致死。但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雨教!是雨教阿!!!
星歌没有忘记。
漫天流卷的云浪,随着那只虫子的舞动而汹涌。大漠上空,本不该有这么多的云,只因蜈蚣性嗜啖诸蛇、虫、鱼毒,好吞吐毒瘴。其与别界另宇法则纠葛,便得成这隐天蔽日的万毒之云,凡间万类,嗅之即死。
不好对付!
李青莲警惕地盯着云里的虫影,星歌则因鼻头闻及血腥味而环顾四周,见其身在尸池中央,谓之:阿鼻地狱。
她更没忘——彼时,她化身流星杀来,不再顾及于凡间动用仙术的反噬,这队祖卜国的人马行于沙漠之中,无疑就成了个活生生的箭靶子。在极端疯狂之下,星歌以一己之力斩杀了近千人,还包括他们座下的马匹与忠犬,尸首堆积如山。
这一遭,简直比阿修罗王还像阿修罗王。
她身边令人作呕的尸山血海,就是这么来得。仅论反噬,就差点要了她的命。
虽然那个时候,星歌血灌瞳仁,但还没忘记留几个活口读一下他们的记忆。这一读不要紧,那几个死不瞑目的巫卜士给她留下了一条不亚于晴天霹雳的讯息:
“该村与雨教新任圣女关系匪浅”——这条关键密讯,竟是雨教自身透露出去的!!
星歌想想就咬牙切齿。
…
正因雨教内部的派阀斗争,桑奇城等新城分坛与雨教老城派阀之间明争暗斗,促生了这么一个结果。旧派阀得令寻村,找得后却并未立即上报,而是刻意泄露出圣女的初见地,引来巫卜士的巫军屠杀,进而试图找个由头,在新城分坛的头上记一笔“保护不利”的“过失”。
屠一个小村镇并非难事,巫卜士那边明知是计,也乐得坐享其成,两方就在无形之间,达成了蝇营狗苟的默契。
如此简单一个伎俩,在天上地下的政事争斗里,不知道上演过多少回。但这回不同,那帮下三滥的虫豸,动到了她星歌的人!
星歌极其后悔。
若是她不在这里停留,也许小村镇会永远和平下去。要是她从未给过卢娘子祝福,亦不去刻意寻找村镇和她,也许巫卜士和雨教里的败类永远都不会留意到那里。
背叛,这就是背叛的滋味!
星歌些微能领会微祤的感受了。降临此世之后,她多半以为星雨创立的雨教乃正道之化身,而巫卜士掌权的祖卜国是腐朽的渣滓。即使半道被雨教里另一波人截杀,即使见证过活祭的陋习,星歌仍然愿意去相信雨教这个整体。
毕竟,她尚为雨教崇拜的神明。神明,就应当立身庇护自己的信众吧?
趋尽头来,星歌发觉,自己被劫杀时的感觉是对的——人的罪欲向来无穷无尽。什么雨教、阻卜国?一丘之貉,一丘之貉罢了!
…
星歌不似星华有大慈悲之心,也不像星宸绝对的冷漠,善恶在她心中的边界极其模糊,对她好的人就是善,伤害她的人即是恶。
因此,她会轻易地做一些事、信任一些人,也会轻易去憎恶一些仙。林林总总,干净得像个孩童。
这个世界的凡人,或许…从来都不需要、也不配她去拯救。
星歌尽力地昂起头颅,即便身子已经到濒临崩溃的边缘。
她答应青莲的,要活下去!要把身子交还给那子虚乌有的“公孙华”!!先且不论这个誓言的真实与否,眼下要是再不搏命,恐怕在场诸位乃至整个世界都活不了。她是上神,上神,理当身先士卒!
“师兄,天上那虫子,你还记得否?”
星歌手微微抖着,一把剑的寒影在她掌中渐渐成型——正是那柄爬满裂纹的琉璃星穹剑。这把剑,初诞于星族皇后星月之手,被星华拿来做了星歌的载体——可化剑、可成笛、可为她。
以身为剑,以剑作身。
老套,但永不过时。
另一边的几人,时光对于他们而言没有任何变化。
在旁人眼中,星歌仅是在一阵尖叫声之后,身子迸发出磅礴浩瀚的灰气。那好似远古妖邪召唤而来的“魔灰”——并非魔族傍身的那种紫黑,也非阴间的那种淡泊的灰黑,而是代表死寂的纯灰。其气凝成的壳,坚若磐石;散出的波,坚壁清野。
以星歌周身为计,方圆十里内,除去几个懂仙法的仙凡,再无一生灵幸存。
下一瞬,也就那么比罗预多,比须臾短的时光内,壳碎了。星歌从里面一步跨出,双颊还挂着泪痕,瞳仁依旧充血。她的神情坚毅,她的身姿爽朗,缓步走到李青莲的面前,手中提着刚刚成型的剑。
一声“无碍”,对李青莲几人来说,远胜过一粒定心之丸。
“记得,永远!”
见到师妹无事,李青莲长长地放下了心,手里的剑银白修长,蕴含着极致的锋锐与明辉,恰如启明白金之光。
李青莲也不会忘!
那只蜈蚣虫姥,占了他的身子,伤了他的师妹,还间接致使五色鸟族全族蒙受苦难,李青莲没齿难忘!仇恨,永远是驱策前行的绝佳“鞭子”。李青莲想向虫子复仇,星歌想让那只虫子死无葬身之地……
他们同仇敌忾!
“师妹,那虫子又大了几圈,看上去不好对付……”
“知道!土地仙,汝将一身仙法注入吾身。星雨,汝注入李青莲体内。各留一成,护着自己和…她的尸身!即刻行事!”
星歌的眼神堪称冷冽,就好像那个威名赫赫的南方星军统帅又回来了。土地仙与星雨齐齐一震——那是上神,星歌的气势终于有了上神的味道!
天边,乌云翻涌依旧,巨大的阴影终于探出头来,现出了它的真面目。
那是一只高达数百丈的虫首,左右橙黄的触须弯成鱼钩型,每鞭打瞤动一回,云雾在触须两边略过,胜似劈开天幕的弯刃。触须下盖着两只小眼,黑墨色的眼瞳里没有瞳孔,隐隐有淫邪的诡光闪过。
橙色的头颅从触须连接处起始,由橙转暗,随节段渐变至石青色。在凡间太阳的映照下,甲壳的光莹润如墨玉,难以计数的多足在云间留下庞巨的阴影,撼天地,惊鸟飞。
蠹虫一族,其禀赋能力来源于其等始祖的“吞噬”——吞噬万物以成长自身。蜈蚣虫姥出来后约莫是吞了不少妖物魔怪,体型竟暴涨至此。
放任其吞噬下去,恐怕总有一日,蠹虫一族会吞噬掉整个宇宙!
李青莲和星歌面色尚算镇定,土生土长的土地仙和星雨哪见过这等量级的怪物?一个两个脸色煞白,在蜈蚣虫姥磅礴的威势面前腿肚子打颤,动都难动一步。
“哎呀呀呀,这不是漂亮小公子嘛!好久不见,想姥姥了么?”
虫子阴阳怪气的声音在天幕中回荡,不掩其中的淫邪秽意:“都怪那南极长生大帝,不然,你早就是姥姥的仙儿了!姥姥我饿了好几万年,可馋死你的身子了!”
“小花儿~小花儿~多汁美味的小花儿~”
虫妖哼着小曲,拍打着触须,似乎已经认定了他们只能束手就擒,成为她的玩物。
李青莲的眉宇起了颤,剑也有些拿不稳了,那虫子勾起了他极其恶心灰暗的回忆。星歌见状,拿肘臂顶了顶李青莲的腰,对着他安慰似的一笑。
“没事的,青莲,我们都在。”
“嗯!”
星歌单纯的笑容,深深印刻在李青莲的眼中。她就是这样——就算换了个灵魂,那个笑容一如既往,总能带给他欢欣与温暖。
“星歌,谢谢你,愿意告诉为兄一切。”
“嗯?谢?啊,呃哦。”星歌愣神间,李青莲用一只手抵住了她的后心。
那股温热的感觉让星歌生生一激灵。她刚想发问,背后的掌心中却源源不断传来精纯的仙气汇入她破败的身躯,抚慰着星歌的旧痕与新伤,同时补充着她的本源之力。
“尔等小辈,在老身面前打情骂俏甚么!!!”
天上那虫姥的心性实在难捉摸,前一刻还笑嘻嘻,后一刻就勃然大怒,一声怒呕,向下吐了口酸汁。那团径长十几丈的黄色液球刮着恶风而下,山呼海啸,腥臭味铺面而来。值此危急之际,星歌还不忘半扭过头,问向身后的李青莲。
“……你要谢什么?那些都是我犯下的错,应当是我道歉才是……”
李青莲单手转推为抱,揽星歌至身侧。望去,他那侧颜如玉如故:“星歌,你觉得呢?或者说,你觉得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
“告诉你真相么?” “是。”
“我只是…无法这样下去。”
星歌抬头凝望着他,未加思索便回声道:“我无法任你面对一个‘心有别恋’的公孙华,那也太可怜了。不!不是…可怜你。是…随便一个在同等处境,都可怜……也不对,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说着说着,星歌恼恨地揪起了额角的发。她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苍白无力地解释着。
可怜?
星歌打心里觉得,这当真不是个好词。
“那么…多谢师妹可怜我,能让为兄能活在真相里。”
她慌张的模样,惹得李青莲宠溺地笑了起来。他低头说这些的时候,容颜里没有带上一丝一毫的讽刺。他仿佛真的是在感谢——感谢星歌“可怜”他,将他从深渊里拉回,一言一行,澄澈如赤子。
“低头。”
李青莲于是让星歌低头。
他扬起剑,在酸汁淋到头上的最后一刻,青莲剑阵,化而成形!
轰!滋滋滋滋……
土地仙与星雨把身子都低了下去,恐惧地闭上了眼,那是求生的本能。当轰鸣过后,他们毫发无损地睁开眼,那是好奇的本能。
六十四柄巨剑瞬息而出,在他们头顶悬浮而飞转,勾勒成一个巨大的银盘。虫姥几乎能腐蚀万物的酸汁淋在剑盘上,迸发出一阵滋滋声响,有几剑剑面被腐蚀出了几个小坑洼,但无伤大雅。
“师妹,上天。”
李青莲搂着星歌,也不顾及凡间的仙法反噬了,纵云而上,刹那间扶摇青天。万丈高空,天色已经有些深沉,地面上的石漠荒原早就成了视野里的一块小斑点。
他是不想波及土地仙他们和无辜的凡间生灵吧……
星歌这般想道。
“这里趋近凡间的边缘,再向外正是无尽虚空,虫子体大,反而不利于其施展。”
李青莲放开星歌,两仙足下各站一云,居高临下地望着虫子招来的瘴气之海:“若那虫妖不想被虚空罡风切割粉碎,便会束手束脚。师妹,你身为上神,有无一击斩之的杀招?”
“当先起…就放杀招?”
星歌不太明白。
李青莲的眼中燃着冰蓝火焰,他想向那只虫子复仇不假,但他更想保下自己历练多年凡世间。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兽,皆在他的回忆里生根发芽:“虽然为兄很想将它一点点凌迟,碎尸万段!但为兄更怕几招不成,那虫子失去耐心而迁怒于凡人。以那虫子体量,只怕是一张口,一座城池便灰飞烟灭。”
杀招?
有,当然有。
星歌平日里也会闲下心思来,琢磨自己的拿手技。所谓杀招,一力降十会嘛。只要将浑身的玄冥仙力和星辉本源融入琉璃星穹剑里,无须甚华丽的藻饰,斩一剑便好。
就像翻天镜里那回,她脑袋一热做了曜华的剑。如法炮制以此身作李青莲的剑,那只虫妖多半活不久。但这样一来……
星歌会死,会因本源耗尽和凡间反噬而死。
不行,绝对不行!
星歌狠狠地摇着头,她还有大把希冀中的将来未曾体会过。她要活下去,活着走到南极长生大帝的面前,报了他的救命之恩,了却夙愿。
“有,但会死。翻天镜里,面对那几个始祖,星歌不得不以身作剑,那一回受了很重的伤,至今未曾痊愈。”星歌凝重地摇了摇头:“师兄,对不起,我答应过你要活下去。”
李青莲听着,手中的剑忽然就攥紧了。他立即应声,似乎也没有多出乎预料:“不,一切以你身子为重才是!那就我等一起尽力,让那虫妖离不开石漠半步!”
“好。”
李青莲宠溺地揉了揉星歌的脑袋,不再言语。
“剑意!!” “百星华月,剑起,生灭!”
青莲剑阵,星华未完成的咒诀,两股迥然不同的仙法缠绕于一。这是她以星歌的名义,第一回与李青莲并肩为战,两仙却像是配合默契多年的老友,一攻一守,相得益彰。
李青莲抽出八八六十四把剑的剑意,融汇灌入星歌的百星华月剑——星歌负责攻。
星歌也反身将玄冥仙气注入盘旋在他们周匝的剑阵——李青莲负责守。
凝气攒神,连挥三剑!
一剑曰横,两剑曰竖,星歌屏气后,接连挥出三道剑光!每一道剑波都细如长弓,其光亮更胜日辉,势如破竹,斩进瘴气的阴影里。
天幕间,划过璀璨的十字。
吱!!!
痛苦的虫嘶声骤然响起,洞彻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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