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地不熟,她能去哪里?”
温行川纵马在王府附近绕了几圈,都没见到冷元初的身影。
骑在高大的飞赤马向着笔直的街衢望去,温行川不由想起今晨她执意贴着他走,又不熟悉园子的花街铺地,被碎石绊了几下脚,像小鹿一般笨。
想这个姑娘应该不敢走太远,温行川调转马头回府,等她回来一起用膳。
直到天幕降落,温行川还未见冷元初回来,忽惊恐于她会不会出事,立即吩咐侍卫“即刻出府寻人!”
正当他握着马鞭即将踏出抱山堂时,园门处盈盈飘来陌生而甜美的声音。
冷元初纤步走进抱山堂时正听佩兰讲故事逗她笑,忽见到温行川端坐在正中檀木太师椅,喝着她走时匆忙忘记饮完的半杯酸枣茶。
眼中的怒意,将她彻底钉在原地。
.
午间,冷元初不想兴师动众,只带着佩兰自行离府。
与佩兰各换了身简单的碎花棉褂绸裙后,她卸下复杂的头面,只用蓝绸带束起一个长辫,二人便步行出了王府朱门。
江宁府分为上元县与江宁县,由一条秦淮河隔开,冷元初的确不熟此地,与佩兰步行出了王府所在的御华街看到几个等活儿的马夫。
佩兰替小姐雇了一辆马车,告诉马夫:“带我们去上元县最好的本帮菜馆。”
“好嘞!”
城南恰有一家绍兴人开的馆子,到了地方,佩兰想着小姐两日未吃一口热乎菜,便要点那十碗头,冷元初连连摆手。
“吃不了多少,别浪费。”冷元初看眼旁桌,点了卖相不错的扎肉和很久没吃到的霉千张。
那扎肉红亮油润、软糯弹牙,上菜后冷元初挑起一筷子,只尝第一口,就知这家店正宗得很,欣喜得浅敛星眸,慢慢品尝。
再看掌柜端着霉千张过来,怕女客受不得那浓烈醇厚的发酵气味,立在一旁用江宁话努力解释:“莫看这味儿冲的很嘞,可下饭咯。”
“吾晓得个呀,吾本来就是绍兴咯啦。”冷元初捧着碗说起绍兴话,一脸满足。
冷元初连吃了两碗米饭,再与那遇见同乡欢喜不得了的掌柜叙了半晌乡音。走时老板给她抓了一把茴香扁豆,“常来惠顾啊二位小姐!”
离开绍膳馆,冷元初不急回王府,佩兰便吩咐马夫在上元县信步驱车,听马夫热络介绍哪些是官邸,哪些是衙门。
马车里,冷元初轻轻掀开车帘。
旗幡招展的沿街商铺,熙来攘往、人声鼎沸。
“毕竟是首府,比绍兴府繁华。”冷元初轻轻说着,记忆飘回半年前,她从钱庄回冷家庄的路上拉着冷元知去街上买个萝卜丝饼,然后一起坐在纤桥上荡着脚,看那乌篷船在水面穿梭打发时光。
今岁二月她被越国公突然认做女儿,在之前,她以为自己无父无母,每每围观同龄的冷姓孩子承欢父母祖辈身旁,这份心里面的空落,她未曾与最信任的知哥哥说过。
是以她很渴望父母之爱,企盼亲情,更希冀与温行川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举目无亲的感觉并未随父母认亲而衰减,她在江宁府能依靠的,只剩下温行川了。
“没想到期盼已久的婚事竟是这样草草结束,只有别人改口称呼我为郡王妃。”
冷元初喃喃自语时一股气息上涌,让她目眩,“但婆婆那么美都要与其他女人共享一夫,佩兰你说,这难道就是成为王妃的代价吗?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想要郡王只娶我为妻?”
佩兰有心安慰小姐,但她不敢替郡王乱保证什么再惹小姐伤心,低声劝道:“我听园里管家说郡王殿下一直很忙,我想等他忙过政事会多陪陪小姐呢……”
冷元初陷入愁思,一直没吩咐回程,那马夫只得慢慢赶马,要雇主逛个尽兴。
.
此刻在仰止园灯火通明的抱山堂里,冷元初在温行川面前敛了笑靥,恭恭敬敬行万福礼,轻道:“与夫君请安。”
半晌没听温行川说话,冷元初没忍住抬眼看他。那张轮廓深峻的脸依旧好看,但两道浓如墨的剑眉此刻紧紧攒着,一双凌厉的凤眸,翻滚着难以掩饰的怒气。
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几分,带着丝丝冷意。
冷元初顿时手足无措,眼看温行川放下茶杯起身,只两步走到她面前,语气冷冽:“你去哪里了?”
男人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着女子,从头顶传来的声音,惹得冷元初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嵌玉鞋跟磕到门坎再无后路,只能被这股强烈的压迫感紧紧禁锢。
她离府时没想太多,此刻上元县的街景还在脑海,便与温行川如实相告:“臣妾白日到街巷看一看首府盛景。”
温行川站得太近,气息铺洒在冷元初的头顶,龙涎香丝丝缕缕闯入她的鼻尖。
冷元初知道男人在凝视她,耳尖渐渐染上淡淡的粉色。但她目光只敢在低处游移,看到温行川细闪金光的交领中清晰的喉结上下滚动,玄袍上的貔貅暗纹在闪烁的烛光下,四面八方盯着她。
可温行川一言不发。
冷元初紧紧交攥着手指,又低声补充一句:“臣妾是乡野出身,要夫君见笑了。”
温行川听罢拧眉,她是大燕首富唯一的女儿,乡野出身?
胡说八道,未免可笑:“你在与孤说谎?”
冷元初被前所未有的质疑惹得身子一颤乱了阵脚,呼吸凌乱间,忽被门坎绊着向后仰去,头脑空白。
骤然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是温行川拉住她上臂,随即拽得更近,躯体间几无缝隙。
“把你去过哪里都说一遍。”男人的语气压迫感十足,仿佛在审一个犯人。
冷元初哪里见识过,将行迹老老实实复述一遍。
“王府里有膳食,为何出去吃?”虽是初夏,可温行川的话语里仿佛淬着冰碴,凉飕飕的。
冷元初遽而想起,今日公然出府寻食,若被传成她瞧不起王府膳食,更难收场。
“我……”冷元初不敢说实话,一双削薄的肩膀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
温行川愣了一下。
虽然冷元初不值得他费心提防,但避免夜长梦多,有些话需要说在前面:他不想她随意离开他的掌控范围。
凝视着冷元初纤长的羽睫,温行川意识到他大概是让她吓到了,遂松开冷元初的胳膊,“以后不要乱走,记住了吗?”
“嗯?”冷元初正闭紧双眸迎接训斥,没想到就这样结束了?
温行川没得到回应有些不喜,倾下身子再重复一遍:“记住了吗?”
“妾身记住了。”冷元初屈膝应下,鼓足勇气抬起头,望向男人在光影中晦暗难测的俊颜。
眼前忽浮现初见时,风吻过宝塔铜铃,平淡无奇的天空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七彩霞光喷薄而出,刹那间染遍整个苍穹。
他于佛前转身,像是苍茫荒原上孤傲的胡杨,又像那簇燃着烈烈之焰的红蓼子。
让她如星子追逐明月,如羁鸟回归旧林。万千情丝缱绻,满心独钟意,满眼仅君存。
但现在知晓她这般喜欢的他有心上人,她很难过。冷氏族中男子,都只娶一妻没有纳妾,未婚前她对夫君亦有这般期冀。
不过今日散了心,她也想通李夫人说的话:不相识的往昔发生什么她无法去改变,如今她才是温行川明媒正娶的妻子,该主动维护好他们的夫妻感情。
想到这,冷元初就这样仰着头,眸中闪着莹光软软问他:“殿下要在这边安寝吗?”
温行川正在思索她方才所述可有谎言,被这唐突一句诧到一怔,随后深深凛了她一眼,侧身移步走出抱山堂。
冷元初望着温行川走向书房的背影,手指一松,帕子无声落地。
“小姐,郡王爷怎么这样啊!”佩兰本远远躲在门边,现在已完全认定,一切荒唐都因郡王而起,他就是故意冷落小姐!
她从小姐七岁便跟在身旁,最知小姐原本的活泼天性!
小姐素来贪睡,来了江宁,却是天未亮爬起,展开绵绵手臂,顶起瓷碗孤零零走在窄木之上,只因郡王喜欢严苛到如尺刻度的姿态!
小姐中过毒身体弱,记不清自己药方,却能将郡王繁杂精细的药膳如数家珍,再用两个月便会说生硬拗口的江宁官话,只怕郡王听不懂绍兴吴语,嫌弃她的出身!
一本本抄着女训女子规,再将它们化之于行。郡王写的政论,小姐如珍宝般捧读,一字一句印在脑海里,指尖上,现在还留着细细碎碎的针孔,只为学会为郡王缝补衣服,以表勤俭之德!
这般辛苦,都是为了这位好名声的韩阙郡王!
佩兰拧起眉头,趁现在四下无人与冷元初直言:“殿下实在是太无礼了!小姐,我们回门与国公大人说道说道,管他王不王爷的,怎么能让我的小姐受委屈!”
“不必了,你也要拦着公府带来的家仆,不要说与母亲。”冷元初蹙眉轻叹。
说与父母又有何用?届时父亲寻温行川斥责几句,定会被他认定小人之举,更难处好夫妻关系。
况且父亲真能为她撑腰吗?
冷元初突然想起,在绍兴看别的女子出阁,父母执手泪眼,不舍女儿嫁人。
可她的父亲送嫁时毫无不舍之情,就像是甩掉自家商号一件积压已久的货品。
.
冷元初辗转反侧一夜,天蒙蒙亮便再也睡不着,她下了床,趿拉着绣鞋推开雕花窗准备呼吸新鲜空气时,正听到墙角有家仆小声议论。
一人道:“看起来主子的确不喜欢冷氏啊。”
另一人叹息:“唉,可怜这细瓷儿一样的新娘娘,心里头不定多难受嘞。”
复传来一句:“啥子可惜的,越国公和尚书大人硬塞来的嘛,他们前脚还在与亲王作对,后脚就结为亲家,咱郡王殿下也没得选择啊?”
“哎?你们听说王爷当初点头答应娶她,是……”那声调忽然压低,“陛下说了,娶了冷娘娘,往后他想纳谁做侧妃都行。”
众人恍然大悟:“可不是嘛,郡王最近不常在王府,是不是真的外面有人了?看起来咱们得打起精神扶持新主子咯。”
嘀咕的尾音来不及收,被冷元初听得一清二楚,撑着窗框的手无力滑落。
想把他们叫来问个清楚,但她才来三天就插手管教仰止园的家仆,一定会被温行川多想。
但这一字一句在脑内回响,如飞鸿踏雪留痕,再不能无视它。
冷元初的胸腔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堵塞住,呼吸变得急促而艰难起来。她背过身倚靠着窗棂,轻轻抚着胸口,让自己冷静下来。
耳畔却又难以抑制回荡着“硬塞?”
冷元初眉心一蹙。
她二月才认父母,并不了解国公父亲和尚书兄长与温行川的过往,难道温行川是因政见不合故意冷落她吗?
冷元初只觉脑袋像是被斧劈开痛到眩晕,随即生出满腹疑惑:既然如此,父亲因何急于安排她嫁给郡王,家里出了事?
就算按江宁府婚俗,从说媒合婚到接亲洞房,完整的婚事要半载才完成,可她三月初来到江宁,五月初五便进了王府,这期间省去诸多仪轨。
婚前便隐隐觉得不对,再想温行川这两日冰冷的态度和众人皆知的心上人,个中缘由怕是没她想得那么简单。
今日是归宁日,冷元初正想急回娘家问清,却收到口信:国公夫妇去了溧阳县,要郡王妃安心在王府生活,待到他们回来后再回门。
冷元初心生燥意,径直走去书房,她需要向温行川问清楚。
“我想进去与殿下说句话。”冷元初看到小昉在,心知温行川定是在里面,在书房门前义正言辞讲道,“你去通传,就说我有些话想问殿下。”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