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元初再度幻听晨间指指点点的声音,凝望那背影,恐慌与烦闷漫涌上心头。
既然晚间他会来,想必能堵住悠悠众口,可他是想补洞房之礼吗?
冷元初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但还是把胡嬷嬷叫来,“请把我与郡王的婚服带来。”
接着走到内室,靠整理她带来的书册平复混乱的心情,忽然掉落一张信件,她拾起,竟是父亲寄给老宅伯母的信。好奇心让她展开信,却是越看越凝重,本就愁虑的面容更似被乌纱笼罩。
“速将元初送回江宁,切不可告诉她嫁人一事。如今天家有回权之意,亲王趁此在朝堂对族产多有妄言,老夫已想好,用婚事捆绑交换利益才是良策,以保冷家商事特权不被亲王剥夺。”
冷元初最近才知道,父亲之所以能积攒下万贯家业,是因为皇帝给的水陆官道免费路权,又包揽盐运和钱矿开采发行诸多特权,就连各地商会都奉冷公为首,祈求沾光牟利。
她是伯母养大的,回到江宁前,伯母只说到首府过好日子,并未谈及这些,可这信却出现在这里,是无意掉落,还是伯母要告诉她真相?
冷元初捏着信的手轻轻颤抖,聪明的她忽然意识到,原来她不是命好,可以嫁给如此尊贵的皇孙,住进未来帝王之家,而是父亲巩固权势的一个称手工具,哪怕温行川不爱她,她都要小心维护至少面上的夫妻之情,以及,为他生儿育女,巩固地位。
可是巩固的,究竟是谁的地位?冷元初仰头试图不要再哭,见王府下人把婚服端进来,冷元初背过身,悄悄收好信,而后唤香兰进来。
“你再与我说说,郡王那心上人,到底怎么回事?”
香兰不敢说谎,把最近听来的消息都说了出来:“他们各执一词,有说郡王儿时便认识那人,只是身份悬殊不能在一起,也有说亲王能说服郡王娶您,是因为……”
“说下去。”
“是因亲王同意郡王再纳侧妃,因那女子,已经是外室了……”
香兰见小姐扶额眩晕,连忙扶住,怨恨自己多言。
冷元初打发她出去,望着端进来的婚服,枯坐到天黑,等温行川走进中堂时,她的面容早已恢复平静。
“殿下可要补洞房之礼?”冷元初在打赌,若他对那外室情重,定不会接纳贸然闯入他生活的她。
温行川看了看婚服,只说一句:“何必麻烦。”
果然如此,冷元初只说一句“好”,再无多言,她现在,已不想与温行川再谈什么夫妻情意。
她不算多会隐藏情绪,所有的脸色与眸中闪过的愁绪都被温行川看得真切。
温行川望着面前已在哽咽妻子,有些迷惑,想来她是介意婚宴荒唐,但他更在乎自己的脸面,哪有连娶两次的道理。夫为妻纲,如今是陌生,不过有一生的时间去熟悉,去相伴,没必要纠缠一处绳结解不开。
温行川转身走去湢室,不知为何,没听到身后跟上来的脚步声,他回头看着妻子,“一同进来吧。”
冷元初进退两难,只好与他保持些距离,跟着走了进来。
玉兰刚刚倒好湢室里的水,本以为是自家小姐沐浴,一回身竟是看见郡王大步走了进来,即刻躬下身子,直到看到郡王身后跟着的冷元初,大骇间不知如何是好。
冷元初丢给她一个眼神,玉兰会意,悄悄走出去关好门,立在门边等候,不一会香兰拿着晒花的簸箕走进来,得知郡王和郡王妃居然一并沐浴……惊到差点打翻干花瓣,悄步走近,与玉兰面面相觑。
湢室里,温行川与冷元初面对着站好。冷元初从未伺候过任何人,咬了咬唇,举起双手轻颤伸向那嵌着绿松石的革腰带,试图解开那蓝田玉带勾。
若是记账拨算盘,冷元初的纤细手指会比弹拨琴弦更为娴熟灵动,可去拆男人的腰带,她本就心慌,手更是有些失控,拆了几次都没有解开。
温行川垂头看着身高才到他下颌的妻子,看她如黄鹂般一惊一乍与他的腰带较劲,轻笑了声,大手覆住她的小手,皱了皱眉。
怎会如此凉?他要她怕成这样吗?
温行川用左手将她的小手全部握在手心里,右手轻轻一拨,腰带便解了开。可他没有松开她的手,继续用他的温度为她驱寒。
冷元初被他握住的一瞬,是想抽出手,可他的手确实温暖,竟是任由他握住。直到他拇指在她的手背摩挲触感传来,她才清醒,将手抽了回来,移向细闪银光的玄色长袍。
“不必了,孤自己来。”
“好。”冷元初交叠双手,用他带来的温度去缓解另一只手的寒意,躲立在屏风后不语。
温行川隔着那屏风,脱下所有衣服,露出肌肉贲张的双臂与沟壑分明的腹肌,抬脚走进汤池。
终于倚靠在为他的高度设计的池壁上,他轻轻波动水面,望着松柏屏风之上落下的那抹倩影。
光影交叠,佳人静立在那里,是从未有过的美好宁静。
冷元初听着水声,忽想起他没有带进来新的寝袍,移步到门口,轻声唤玉兰香兰寻来他的衣服。
拿到后再返了回来,把干净的衣服搭在屏风之上,随即走出去,避开蒸腾的潮气。
温行川望着她的影子出现又消失,有些烦闷,沐浴完毕换了那件浅云纹蜀锦寝袍,坐在内室一书案前翻开一策论研读,却始终静不下心,悄悄关注妻子的举动。
冷元初要香兰为她换水,沐浴前悄声说道:
“玉兰,你去把门关严,在外面盯紧郡王,不要他闯进来。”
温行川自幼跟随父王和皇祖父习武,参加不少抗击海寇犯边的战役,不光刀剑枪法高超,耳根同样凌利得很。冷元初所讲他听得清楚,不由得轻笑出来。
她倒是可爱。
冷元初沐浴后,在湢室绞干头发,才磨磨蹭蹭走出,坐在她随嫁妆带进来的美人榻上,垂首不语。
温行川见她出来,放下书信步走到冷元初身前伸出手。
“时间不早了,该歇息了。”
冷元初盯着那只大手,骨节分明,掌纹清晰,是握权之手。他这只手既能挥斥方遒,又能拉开硬弓,现在,更是不容她拒绝,要强行拉她同榻安眠。
他们没有对彼此起誓,现在他想了,便要她配合,要她毫无仪式便把自己交了去吗?
他不喜欢她,又何必同床异梦?
冷元初想起曾与堂哥谈论人伦纲常时,堂哥说的话:
“若无礼法约束,男人对女人的渴望发自本能。妹妹,哥哥是站在男人的角度与你说,不管未来你嫁与何人,你都有拒绝的权利,这是家族予你的底气。
不能因为那人是你的夫君,你便无条件妥协受气。若得不到真心,学会及时止损,转移你的兴趣,去做你最爱的事。”
冷元初一直记着这话,又不敢违背他,内心斗争良久,还是选择不去牵住他的手,缓缓而立,走到那架子床前,拘谨着展开一床锦被,不要床架发出一点声响钻了进去,面朝墙躺下。
她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半个脑袋,完全不理温行川,不想与一个和别的女子扯不清的男人过那道坎。
感觉到床榻沉了沉,冷元初的内心骤然一紧,幸好他只是躺下,没有对她再进一步。
冷元初撑着不敢入睡,听到身侧那平缓的呼吸声,在黑夜中缓缓坐起,尽可能不要踩到他,轻巧跳出床幔,抱着被子到自己的美人榻,坐着望向月亮,直到困意袭来,她才缩在榻上睡去。
温行川早在妻子坐起时便醒了,他是第一次与女子睡在一起,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怎可能没有一点反应,却不知怎地,竟是在盼着她主动一步?
他缓了缓,下了床走到美人榻前,注视着熟睡的妻子。见她一个翻身,被子滑落到地上,连忙捡起,为她盖好。
月光自明瓦透进来,将她细长眼睫的影子落在那白皙精致的玉面上,如一个润透的玉瓷。
他半跪在美人榻前,看到她入了梦还在皱眉,让他的心随着那淡淡的蹙眉一下下揪紧,站直犹豫良久,再度俯身笼罩下来。凝视她的红唇,却还是将他的薄唇轻轻落在她的眉心,吻平她梦中的愁苦。
……
晨间醒来时,冷元初不见温行川的踪影,应是去上了早朝。
她坐在美人榻上缓着疲乏,听到敲门声,没说请进,由着门外胡嬷嬷兀自说着:
“娘娘,老奴来取元帕。”
冷元初垂着的眼睑忽然睁开,是啊,昨夜虽未圆房,可她的目的算是达到了,只是这帕子……
“且等一等。”
胡嬷嬷想到郡王强健之姿,从龙之态,昨夜定是要这小女子累坏了,捂着嘴笑了下,没再苛责郡王妃不愿开门。
过了好一会,才见门微微欠开一条缝,白嫩的柔荑递出一方折叠好的元帕。
“老奴这就去与亲王妃道喜!”胡嬷嬷悄悄打开后喜笑颜开离去,冷元初见对付过这细心的老婆子,舒了口气。
冷元初梳洗完毕,简单吃了两口早膳,便要三个丫鬟一起将嫁妆慢慢翻出,一点点将内室充实。
她坐在一边,找到此前悄悄带进王府的地契,细细查看。一张张翻下去,在那盒地契最下面,发现一沓坐落在同一处的商铺房契。
上元县大板巷,离王府有十几条街的距离,算是最近的地方。冷元初想去看看,便来到敬霭堂,寻婆婆要出府的令牌。
没想到林氏竟笑道:
“这令牌便放在你那里,往后出府要门前侍卫告知本宫就好,初儿记住,出府定要带好护卫!”
冷元初惊喜间道了谢,要佩兰随她一同出府,没见身后林婉淑意味深长的视线。
大板巷邻近江南贡院,因每年的春闱秋闱以及三年一度的殿试,贡院附近一直都是江宁繁华地,秦淮香艳之地也在。大板巷已经算得上大燕首府叫得出名的商街。
只是冷元初遵守母命,不敢要王府的人知道,这十里商街都属于她。由着马车慢慢驶过时,她一眼看出,这里已有的商铺算不上个个生意兴隆,部分甚至门可罗雀,浪费这么好的地段。
看婚后形势,她不敢妄想与温行川做交心夫妻,不过她对经商,可是垂髫年华浸润绍兴祖业钱庄时,便已悟道,不如接过手来亲自经营,打发婚后枯燥的时光?
唯一麻烦的,就是如何不要温行川知道此事……
冷元初回到王府时,得林氏召唤她过去。
“初儿,本宫已与皇后请旨,三日后率朝臣女眷到长干寺为出征的将士祈福诵经,而后在石子岗那边摆素宴。初儿做郡王妃,定是要出席的,本宫会为你介绍她们,记得端好郡王妃的身份,不要折了王府的尊严。”
“是,婆婆,儿媳谨记。”泠泠的声音听得林婉淑心情好些,她安排事务大半天,身心俱有些疲乏。冷元初看出来,绕到婆婆身后为她捏了捏肩颈,亦有讨好之意,在亲王府,没有人罩着她可不行。
婆媳间正温馨闲话,冷元初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急匆匆走进来,是温行川,今日归来得晚些。
“与母妃请安,我来接夫人回园子。”
林婉淑对儿子这般态度表示满意,拍了拍冷元初的手要他们回去。
此前都是传步辇往返,可这次温行川并没有,并且是大步走在前。
冷元初如何跟得上,几乎是小跑跟在他身后。跑着跑着出了汗,开始抱怨他非要带她绕过一处处水榭楼台,比步辇走王府园子之间的宽道远得多。
实在是走不动了,扶住一块太湖石缓缓运气,他是在报复她昨日不与他一起做轿子回仰止园吗?
又累又气间,暗暗骂自己被那副好皮囊,沦陷失了智,忘记考量他的人品,他怎会是这般计较之人!
喘气间,不曾想那高大的身影向着自己而来,随后竟是将她拦腰抱起。她甚至来不及反抗便入了他的怀中,不得不搂住他的脖颈保持平衡,由着他抱她稳步前行。
另一面,在敬霭堂里,林婉淑望着小桌案上摆好的两条元帕,攥紧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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