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仰止园进到书房,温行川才把冷元初放下。冷元初被抱行一路微微脸红,悄然生出想要依靠的情思。
情潮蔓涌时,她却看出温行川眼底汹涌的怒气。
随着温行川一步一步逼近,冷元初连连后移,直到背靠在摆满瓷瓶的博古架上,惹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退无可退。
“你今日又无故离府?”温行川盯紧冷元初的杏眼,把“又”字强调很重。
冷元初被男人威不可犯的模样吓住,呆呆望他好久。
从前在绍兴没有任何人会拘束她的脚步,如今不过出府两次,被他质疑两次,他为何要对她这么严苛?
温行川如会稽山般太过魁梧高大,又站得这么近,冷元初竭力仰视他,脖子渐渐发酸。
无意识低下头时,又被温行川猛地用虎口撑住下巴,不得不继续抬着头看向他幽邃又冰冷的眼眸。
“为何总喜欢离府?此前算是把上元县都逛遍了,还有哪里非要去吗?”温行川语气凛冽,几乎可以凝成霜。
“我为什么不能出府?”冷元初半蹙蛾眉,这次她不敢也不想说出门就是吃个饭,只说,“我只是在御华街头的状元桥转了转,沾沾文气。”
“你还敢说谎!”温行川陡然提高声量,惹得冷元初一下子咬到舌尖,丝丝抽吸,却不敢声张,“我……”
温行川只觉冷元初有些幽默,上次她跑出去之后,他便告知王府附近的暗卫,一旦看到郡王妃出去,即刻跟踪,随时禀报。
所以现在他清楚得很:冷元初带着三个贴身丫鬟兴师动众出府到大板巷的粤华茶楼花了一两银子吃了六盘菜。
若真只是吃饭倒也不至于让他生气至此。
温行川出府没多久,始终忘不掉冷元初身上的淤青,他莫名地不放心,折返回来想亲自问一问。
没想到非但没见到冷元初本人,只看到仰止园的传菜丫鬟们端着一盘盘一口未动的饭菜倒进泔桶里。
“娘娘说,王府饭菜实在难吃,喂猪都不吃,不信让我们去喂。”大丫鬟芜碧与郡王复述郡王妃的话,压垮温行川全部的耐心。
坐在书房里眼睁睁看着冷元初打听他不在时欢呼雀跃的样子,而后再度消失在他的视线中,本想克制住情绪等她自己回来再说教,但……
温行川调整下呼吸,用拇指和食指托住冷元初圆润的下巴,讲话的声音如晨钟大吕一般中气十足:“如今你是郡王妃,记得你该有的本分。”
男人的语气不容置疑,但,他现在清楚感受到妻子在抗拒。
润如凝脂的腮肉被温行川用手指托着,像塞满松果的花栗鼠一样,饱满的红唇开合着,舌尖若隐若现。
温行川的心跳突然不受控制地加快,怦、怦。
高大的身躯逐渐倾下来,向着红若桃樱的唇瓣靠近。
“本分?”冷元初怔愣在原地,看向温行川的眸色逐渐失了光。“本分”二字,生生刺进冷元初的心。
她为了他,竭尽全力把自己多余的棱角打磨掉,为了追求“本分”,早已藏好她的本心。
现在的冷元初,是冷家专为郡王妃打造的躯壳,可她这么努力,如今还要被他禁足王府,这不是宫里惩罚人的手段吗?
冷元初鼻尖一酸侧开脸,温行川的薄唇浅浅擦过她的脸颊。
裹挟潮湿的微风从门缝中挤入,撩过冷元初额前的碎发,一下下轻触着她的凝脂腮,偶有一丝黏在饱满燕支的红唇。
温行川怔了下,一股特殊的从未有过的感觉悄然漫过心头,如藤蔓绕树越箍越紧。
他松开她的下颌,手掌抚过饱满的前额,将那些碎发一点点拢到云鬓中,拢得一丝不苟。
不经意碰到她的耳尖,白白软软的,透着光隐现细细的经脉。
冷元初觉得痒,歪头挣脱开他的掌心,却又被他牢牢握住手腕,径直拉到案牍前。
“为孤磨墨。”温行川铺平宣纸用黄玉压住,刻意让镇纸与纸边的距离保持一致。
冷元初见他已端起一支湖笔,只好保持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取水为他磨墨。
她原本是欣赏他那流畅飘逸的字迹,可现在完全没有心思看他写什么。
愣神间千金难换一两的玄犀墨锭被她磨去小半,直到听见温行川再度开口“没必要磨这么多”,她才回笼神思。
手一抖,指尖溅到几滴乌墨,顺着指纹裂开。
“拿去读一读。”温行川将写好的文递给冷元初。
冷元初轻轻咬嘴角双手接过,却越看心越凉。
这满满当当,都是他所谓重农抑商长篇大论。
她的父亲早在前朝末年诸侯割据之时便靠行商发家,而后辅佐当今圣上开辟四海,藉此享九州贸易特权,积累如今的家业。
“本王讲的本分,是你应行止端正!既然你已坐在郡王妃之位,就别把冷家的习气带到这里!”
温行川说着,在水丞洗过湖笔,以双指捏紧紫毫尖挤掉水珠,拧出一个固定的弧度挂在笔架上。
男人森冷的话语中,透露着对冷氏宗族自五脏六腑泛出的鄙夷,也有对她冷元初的嫌弃。
冷元初怔怔望着温行川半天,还是软着甜美嗓音问他:“妾身哪里做得不好,还请夫君明说,定自省改正,亦请夫君不要迁怒父兄。”
温行川自顾自理着书案,凛道:“你是王妃,出入自要代表王府,最近非太平之日,你若在市井惹出是非,是想让本王操心你安危,还是为你收拾残局?”
冷元初没想到这一层,走近些解释:“妾身知晓了,妾身往后出府会坐王府的马车,不随便雇外面的轿夫了。”
“你就不应该出府!”
温行川第一次遇见这么不听话的女郎,气到失声笑,再看冷元初满脸疑惑,撑着桌案调整一下呼吸,再道:
“还有,如今仓廪充实,但不是你随意浪费粮食的理由,每日膳房做好的饭菜,你浪费太多。”
冷元初想起难吃的王府膳食,打了个寒颤冷静下,再软着声音道:“王府的菜太咸了。”
“不要把你娘家那挥霍无度的习气带到王府!”温行川突然暴言,惹得冷元初心脏一缩,麻木落泪。
温行川陡然想起冷兴茂去岁不惜万金之费搭酒池肉林,大摆半月花甲寿宴。宴席后,残片与秽物混杂,未动几箸的珍馐被径直倒入沟渠,污流四溢,臭不可闻。
去岁是灾年,宫里宫外为表态度,皆节衣缩食降低月例,就连皇帝自己都缩减为一日二餐来为官员做表率,偏在这灾民都涌进江宁府乞讨时,越国公大摆关门寿宴,哪怕灾民饿死在越国公府门前,他也吝啬到一口剩饭都不肯施舍!
温行川想到这里气愤填膺,关于越国公欺行霸市垄断航道、再与大燕建国以来所有称得上号的大案都有勾连:贪墨案、舞弊案、侵吞阜阳税负买卖衡阳衙门吏,除了霸占民女,其他可谓罄竹难书!
偏皇帝就是不肯一道旨意灭了冷氏全族,非要等越国公胆大包天与犯边的倭寇勾结,才想着亡羊补牢?
便是这样人家的女儿,嫁给他温行川做正妻!
温行川竭力克制住情绪,突然觉得荒谬。皇帝一面要他查清后屠尽冷氏宗族,一面让他娶了冷元初,虽说他的母亲在这中间助了一把力,但归根结底,是皇帝赐婚、要他娶冷元初,他反抗不得。
温行川摇头叹息,再看冷元初早已抹干眼泪,鹅蛋一样圆润的小脸盛满不服气,平止的火气复而升起。
他再度提起笔,就着她多磨的墨二度疾书。
冷元初眼看着温行川摔了笔离去,抬起无力的眼皮看向桌案,被镇纸压住的中间,赫然写着《训俭示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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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元初默默回到抱山堂,展开这个劝诫节省的长文摆在面前一直读到可以背下来,再看窗外天早已黑了。
玉兰和香兰备好热水,召唤冷元初,“小姐,别难过了,听说王府的膳妇都是宫里御厨指导的厨艺,说不定啊,宫里饭菜一样难吃。”
佩兰突然进来,一脸怒意,香兰问佩兰:“我的好姐姐,谁把你气成这样?”
佩兰自己倒了杯茶喝,语气仍没收住,“我听说今天郡王回来正看见芜碧带人倒菜,我问是不是你这个贱人胡说八道,你知她怎么说?”
冷元初坐在浴池边环着膝盖,问向佩兰,“难道是她说我浪费粮食?可这饭菜根本不是人吃的啊。”
佩兰还是把难听的话咽了回去,抱起一个陶瓮舀满温水倒在冷元初身上,边为她洗发边讲,“反正我与膳房还有芜碧都说了,若他们还敢,我便回国公府告状,真是倒反天罡,不知道主子是谁了。”
冷元初轻轻摇头,没多说什么。
沐浴后她挑了件樱桃红的睡裙,估摸着温行川不会再来抱山堂把她骂一顿,心情微微好转一些。
千算万算,忘记打听温行川脾气很差。可惜这样的夫君是她选择的,随便放弃不是她的性格。
“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肯定会有这么一段需要熟悉的日子,夫君虽然很严厉,但他讲的话是有道理的。”冷元初扯着手帕胡思乱想。
“的确,作为郡王妃,出门应该要侍卫跟着,若真遇到危险,操心的还是温行川。”
冷元初很快哄好自己,要丫鬟们把嫁妆抬过来。
“先把书册和衣裙箱子拿来。”冷元初与佩兰说着,打了个哈欠。
佩兰和玉兰把书箱抬来,开始一本本折腾这些从国公府带来的细软,她们把书册倒出来,看着书封的名字互相对视一眼,撇了撇嘴。
这些都是冷元初在等着嫁人那段时间里,到处搜集出来的,关于郡王的诗集和政论册子。
丫鬟们都知道,小姐婚前害怕自己乡邑长大不比其他高门贵女矜盈合度,让她们和公府的管家到处寻来与郡王有关的一切。
“小姐,这些书册放哪边啊?”佩兰环顾所有能放书的架子,都被温行川的书册占了。
香兰在一件件叠冷元初的衣裙,她倒是没什么阻碍,抱山堂几个屋的衣斗柜空得很,只有一个柜子挂满了郡王的朝服官服。
“小姐?”佩兰见冷元初神情呆滞,再唤一声悄悄走过去,猛然看见冷元初手里又捧着那封退婚信。
“这不重要。”佩兰自作主张把信从小姐的指缝中抽出来,按原样折好塞进一本书册里,随后哄着小姐,“我把信藏郡王的这本诗册里,等下让小姐猜猜看诗册被我放到哪个架子上。”
“放低一点吧。”冷元初看了一眼布做的书封,由着佩兰去了。
再读一遍退婚信她又想东想西。
强扭的瓜不甜,但她现在没有任何退路。
对绍兴而言,她有国公府做家,又为何要赖在冷家庄不走?对江宁而言,国公府里她感受不到父母关爱。并非因为国公大人和国公夫人年逾四旬才生下她存在隔阂,而是往昔十七年,每次宗族祭祖,国公夫人看向她的眼眸比对陌生人还要仇恨。
嫁给温行川之前,她已经把他当做避风的港口,今天才知道,原来港口里也能掀起狂风暴雨。
又能如何呢?她自心底还是喜欢温行川,他身高九尺相貌俊朗,虽不知他是否与其他女子私相授受,但就算有,她也无权指责,毕竟这退婚信都写了,是她执意要嫁给他。
冷元初哀伤地打一个哈欠,睡眼蒙眬。望着书架前焦虑打转的佩兰和玉兰,她问:“什么事情难倒你们二位百事通?”
玉兰回道:“书架都是郡王的物件,我们不敢碰。”
“既然都是书,那就摞放呗。”冷元初走过去弯腰从地上取了几本书册放上去,迷迷糊糊道,“就这样,把地上腾出来好走路。”
冷元初踮起脚把几本册子摆在她能摸到的最高点,胳膊上的淤痕拉扯着,让她“嘶”了一声呼痛,窝到床上躺着,让丫鬟们自行安排。
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她突然感觉身上的淤青不痛了,低头一看,身上盖着的是她送给温行川的银蝉被。
温行川就坐在床沿,她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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