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行川咬紧槽牙,克制压下这无根无源的诡觉,他讨厌失控。
可她找的过程,又翻乱原本在书架好好摆放的书册。温行川拧住剑眉,正确认清冷元初没有收拾屋子的能力,跟在她后面再把那些书一本本收好。
直到看见一封面写着他名字的诗册集。
冷元初听见身后的动静消失,悄悄回头看温行川一眼,待她看清他捏着那本诗册,顿时仓皇失措。
再也在乎不了他什么看法,冷元初提起裙摆迅速跑到温行川身前想要抢回来。可是温行川手力大,她没抢过来,温行川亦没反应过来,诗册就这般掉在地上。
原本里面夹着的那封退婚信就这样滑落出来。
冷元初几乎迸发出全身的力气,迅速将信塞回诗册,捡起后抱在怀里,眼中逐渐盈满泪。
纵使速度再快,温行川看着那专为王府制作的信纸,很清楚这就是他一个月前写下的拒婚信。
凌厉的眼神愈发沉邃。
“日后你的书册,摆在这些固定位置,不要与本王的东西混在一起。”
温行川没了耐心,算是盖章定论,“以及,笏板折子等物,你不要存什么别的心思。”
冷元初抬起眼,眼泪没了拘束落了下来。
温行川没想一句话能惹冷元初梨花带雨,顿了片刻再道,“这里有你的位置。”
冷元初抱着那本诗册,睫毛悬泪呆立原地。
胡嬷嬷不是没教过她分辨要物,她若见了,只会送到书房,难道是丫鬟们动了?
冷元初又觉不可能,这个案牍就在窗边,她这两天也坐在这里,除了一个笔架一方砚台什么都没有,她怎会突然因为一本折子再惹温行川烦恼……
冷元初绞着手指站在原地,垂着头啜泣。
冰冷的脸颊被一团温暖覆盖,冷元初微微抬头,是温行川,用宽阔的手掌握住她的左脸,拇指轻轻划走她不断掉落的眼泪。
润泽的触感从脸颊到嘴唇,描摹的力度增强,冷元初抬起泪眼望着高大的温行川,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哭不能解决问题。”温行川开始恐惧冷元初的眼泪,他在心软,在对这个疑似不忠大燕的叛臣女儿心软。
但她姓冷,他不该为了她而放弃立场。
“那妾身不哭了。”冷元初听过温行川的话,阖上眼眸,轻轻抬手握住他的粗实的小臂,将它拉开。
冰冷的刺觉自手腕蔓延,温行川眉心一动,她的手温怎会这么低?
正当他要握住冷元初的手确认情况时,门外有家仆通传,“亲王妃回来了,要殿下带娘娘即刻去敬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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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霭堂里,林婉淑一身石榴红霞帔锦服,抚着通体墨黑的猫奴,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虽到了儿子成婚的年龄,她的容貌依旧配得上第一美人的称呼。
冷元初向自己的婆婆敬过茶后仍跪在地上,生怕惹到这个手段狠辣的婆婆一点不悦。
“起来去川儿那边坐。”林婉淑讲话的声音很温柔。
“是。”冷元初端正起身,绷着精神坐到温行川身旁。
“坐近一些嘛。”林婉淑拍了下猫屁股让它跳走,用与儿子几乎一样的凤眸看向冷元初,典雅的面容盈满笑意。
冷元初不敢不从,挪近了些,没想到温行川也动了一下,两具身体竟撞在一起。
冷元初的脸颊隐隐微烫,放在腿上的手交叠攥紧。
“初儿当年本要被封为异姓郡主的,不知为何越国公没同意。”林婉淑见冷元初低眉顺眼又有羞涩之态,甚感欣慰。
“家父没有提过,儿媳及娘家承蒙圣恩雨露关怀,郡主之位实在是担待不起。”冷元初回得周全。
林婉淑笑言:“儿媳不必多虑,你的生日好,与大燕同岁,陛下一直说你是祥瑞。如今你能嫁到我们王府,我与亲王实在欢喜。”
林婉淑说着瞥一眼温行川。
“我知你在绍兴冷家祖宅长大,之前也没与川儿相过面。如今到了一起,若是川儿与你闹不愉快,尽管和本宫讲。”
“殿下待我极好的。”冷元初恭敬回答,“能嫁进王府是我的福气。”
半晌没听婆婆讲话,冷元初微微抬眸,只见婆婆把玩茶杯,在思考什么。
林婉淑道:“华一,你带郡王妃去看看宫里带回来的赏赐,有喜欢的拿走,川儿,你留下来,我有几句话与你说。”
冷元初应命起身离开,林婉淑保持着温柔的眸光目送儿媳离开后,将茶杯摔在温行川面前。
“你未和初儿入洞房?”林婉淑的眼眸瞬间狠辣。
温行川一怔,随即承认,“儿臣没心思。”
“你可知这代表什么!”
林婉淑听罢腾地站了起来,向着温行川走近,和煦的语气早没了踪影:
“我这次去宫里也看明白了,你父王不被立为新任太子,就是冷兴茂冷元朝父子搅局!但你记住,冷兴茂想要什么都是后话,当务之急是要他辅佐你父王或者你成为储君!温行川,你以为你是皇帝唯一的嫡孙就高枕无忧了?宫里上个月就有因流产死掉的淑妃!”
“牺牲我最在乎的正妻之位,换父王与虎谋皮,这就是母亲的解决之道吗?”
温行川回问母亲,“冷兴茂想要摄政甚至造反的心思昭然若揭,皇帝马上就要下旨处决他,他攀着我们王府,难道不是他想借冷元初续命?”
林婉淑瞪目言:“胡雍谋逆,冷兴茂把自己儿媳送后宫躲过一劫,他这种人面见皇帝自有他的手段,我只需要他辅佐到你或你父王称帝,之后随你处置!”
“到时候杀了冷兴茂,冷元初呢?要她如何!”温行川脱口而出又突然止言,移开看向林婉淑的目光,“对不起母妃。”
林婉淑闭目屏息,降下语气,“你皇祖父不也留我一条性命。”
林婉淑无力再纠缠这个话题,从一旁的斗柜抽屉里取出一条素白方巾塞到儿子手里,再道:
“本宫考虑过你的担忧,不会让初儿接触王府中馈。但是川儿,不要让她归家诉苦,让越国公对你父王再兴是非。既然联姻已经达成,你与初儿要尽快有孩子,让冷家行事前,有所顾忌。”
温行川举起手中的元帕,长久无言。
离了敬霭堂,温行川听说璀华阁那边有了新进展,当即去了。冷元初得知今夜温行川不在,长长舒了一口气。
再喜欢他,也不能总在他面前出糗,冷元初翻出女仪再读一遍,让佩兰监督她背下《训俭示康》。
膳房传的饭菜依旧难吃,冷元初挑几个能吃的菜泡茶水里,多噎了几口饭,看到佩兰噗嗒噗嗒掉眼泪,拍怕她臂侧安慰,“郡王讲的是我又不是你,替我哭什么。”
“下次不会再发生了小姐。”佩兰真心难过,昨夜她见冷元初歪在案牍睡着,怕继续收拾吵醒小姐,做主把书册乱糟糟散在地上,带玉兰和香兰回去。
佩兰抹了把眼泪,低头看小姐当着芜碧的面强忍着吃下一口蒸肉,辣到咳嗽,猛然起身指着芜碧的鼻子骂,“我家小姐吃不了辣,你们是想死吗,敢与郡王妃对着干!”
芜碧回的体面,“膳房做菜我一个丫鬟哪里做得了主?既然郡王妃娘娘不能吃辣,我再与他们说。”
“好了佩兰,不要吵了。”冷元初辣得鼻尖通红,把筷子放下,“芜碧,把饭菜撤了吧。”
芜碧应声带着传菜丫鬟们端盘子走了,冷元初望着她们走远,再道:“香兰,我是不能出府了,你寻了机会去帮我买点心。”
“小姐,我总觉得这个芜碧有问题。”玉兰凑过来讲,“之前我替小姐去膳房盯着她们做饭,没看她们放辣粉,好像郡王也不食辣。”
冷元初听罢揉揉鼻尖,蹙紧黛眉沉思。
肯定有问题,但她现在没有和温行川好好沟通的契机。
“不想了,你们快些把书册箱子都翻一遍,看看郡王说的折子到底藏哪去了?”
冷元初说完和丫鬟们一道再把抱山堂收拾一通,都没见什么折子信件。
直到彻底确定她没能力找到温行川需要的折子,冷元初准备将此事翻篇,她把从敬霭堂拿回来的荷塘琉璃造景摆在床边,和一个从绍兴带来的小木船放在一起。
过了二更她在拔步床里左右翻转就是睡不着,拿起木船抚摸把玩,忽然想起仰止园里有个漂亮的圆湖。
绍兴的节气比江宁稍早几天,到了五月她经常趁着月色划船嬉戏,虽然身体羸弱,但又不是赛龙舟,坐在木船或是木桶里随波逐流的感觉是最好的。
冷元初翻身下床,披上一件鹤灰色的纱衣,蹑手蹑脚出门,被在外间卧躺的佩兰抓个正着。
“小姐总是做噩梦可怎么办,以后我都在小姐这边守夜。”佩兰听了冷元初的心思后也有些心动,二人轻着脚步走在暗处来到湖畔,正巧有个采莲的短舟。
冷元初和佩兰提起裙摆先后跳上去,各拿起一个木桨,默契配合划离岸边。
“我知道拱桥那边有一大片荷花池,小姐,要不要去那边玩?”
“好,去摘荷花!”
温行川在璀华阁亲自翻阅从安徽商会查出来的账册,但这账本做得漂亮,一时没查出异样的交易。
“回殿下,商会团结五百余个商号,往来交易频繁,可否让户部或是大理寺等协助查?”彻夜留守在璀华阁代郡王监督的侍卫叶骏望着堆叠到房顶的商会账册,请示温行川。
“不必,只在璀华阁,不要让任何外人知道,尤其是户部。”
温行川想到户部就有一股恶气灼升,前两天皇帝谕旨要兵部管这次远征高丽的粮草,冷元朝居然跑到陛下面前拿致仕当靶子,理由是无法与兵部完成此次远征的军资调配。
皇帝撤回口谕,将温琅军队的粮草事宜再交回户部。
随后这位户部尚书便是列明新的清单,指责兵部铺张浪费。
温行川眸光冷寂下来。从有记忆起冷元朝就与他父王不对付,比起早已隐退的冷兴茂,这位权臣在朝堂对他父王的挤兑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前线打仗粮草宜多不宜少,急行远征最忌扰乱军心,他一个文官懂什么?
娶了他妹妹,他还敢生事?
温行川把账册摔到桌案,坐在璀华阁昏暗的烛光下撑着太阳穴平息静气。
与冷元初尽快有孩子,孩子……
温行川突然睁开眼睛。
“让冷家行事有所顾忌。”母亲的话在耳畔回响,温行川起身,拿起外袍回府。
一路走回仰止园,温行川不断回忆冷元初这几日的行为。他记得有本折子丢在抱山堂,按他的习惯,那应是不重要的,但折子不见冷元初最有嫌疑。
与冷元初相处几日,看她言行举止比起他审讯过的真细作笨拙得多,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即使是无心之举,也要与她讲清楚,政事之物她不可以动。
母妃说她是在绍兴长大?温行川止住脚步,与跟在身后的小昉说:“你亲自去绍兴查一下,越详细越好。”
“遵命。”
温行川回到仰止园,平稳走在熟悉的道路,穿过月洞门走十步花街铺地,然后走上半丈高的拱桥,越过圆湖穿过水榭再走曲桥到……
荷花池里盈盈飘来欢快的笑声,温行川转眸看去。
月光中,莹莹白的冷元初握着一捧荷花,对她的丫鬟笑。
笑容很甜,是他从未见过的舒展。
“小姐心情好点了吗?”佩兰执双桨用力划船,寻着那最大的荷花而去。
“还行。”冷元初的怀里充斥着荷花的香气。她把花束放在身边,笑容渐渐敛去。
依旧沉浸在被误解的迷雾里,她自认坦荡,有错会认,无错自会力争。
偏温行川不容她辩解。
他想要的折子,本就没有被她的书压着,或者说,他们二人再加丫鬟们细致寻找都没有发现,折子一开始就不在这抱山堂里。
总被误解的感觉不好,冷元初心里难过,身体也没了力气,窝在船肚。
她问佩兰:“是不是知哥哥太好了?”
“知公子的确对小姐极好。”佩兰探手为小姐摘一朵新花。她不仅仅顺着冷元初的话说,而是她亲眼目睹过冷元知对小姐对她的品行,她也知道如果小姐不是越国公女儿的话……
“不是所有男人像他那样好。”冷元初要佩兰给她一个桨,拍水发泄苦闷。
“假如小姐还是知公子的表妹,你选择嫁给他吗?”佩兰突然发现船卡在荷叶杆中,没等冷元初讲话便拍着小姐的腿,“快,小姐从那边撑一下!”
“好。”冷元初注意力一转,立刻与佩兰忙着把船从荷花塘里弄出去。
独留这个问题给立在拱桥上的温行川听。
知公子?知哥哥,有这个人?
男人的眼底隐现阴翳,心头掠过一丝不可名状的情绪。
她昨夜把他当成旁人了?
垂在身侧的手倏地攥紧,偏这走神的须臾,冷元初的身影和甜美的声音都不见了温行川心头骤紧,立刻走下拱桥,去寻另一条船准备入到池水中把她们拉出来。
“终于出来了。”甜美的声音裹挟着潮湿的风再度传来,温行川本是在准备登船,听出冷元初离他很近,立刻闪到一棵树后面。
以他的性子,本该站在这里等冷元初发现他,而后乖乖上岸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此刻的他,竟更想听到冷元初回答佩兰的问题。
她在嫁给他之前,更想嫁给谁?
木桨划水“哗啦哗啦”的动静盖住人声,温行川的心越来越沉,终是忍无可忍。
步如疾风,男人再度上了拱桥,浸着寒星子的黑眸在平静的湖面搜寻。
短舟靠了岸,却不见人出来。
温行川从回仰止园的同一方向走下桥,一步一步走过去,脚步声并不轻,但船里依然安静。
走近一看,冷元初已经枕着佩兰的衣服,睡着了。
月光将冷元初纤弱身影全部照进男人晦暗如渊的眼眸里,轻薄的纱衣在腰间轻轻束起,更衬得那腰玉管似的,瘦嵓嵓的一搦。
“元初?”温行川薄唇翕动,喊出她的名字。
没有回应,她睡得很香,也很甜。
温行川轻踩住船头,“咯吱”的木头声没能吵醒冷元初。
他再踏一步,倾下身子,撑在冷元初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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