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之后，伊桑就发现托马斯改变了许多——他再也不只在雪莱身上花费过多言语了。他们仍旧在论诗，也说雪莱，莎士比亚，但有时话题还拓宽到了华兹华斯，济慈、柯勒律治、拜伦、布莱克这些人身上，还有很多很多，甚至还有一些亚洲作者。

伊桑觉得这其实也挺让人头疼的，他就在一次和凯文的通话中说到：“诗人太多了，一下子说起来，我未必能完全记住。”

凯文的声音经过信号和话筒的加工，有一点点不真实：“怎么会，你那么聪明。”

伊桑看着被他放在椅子上的小熊南希，有些丧气地拿手指转了转电话线：“看吧，就是这样，因为觉得我聪明，所以记住那些东西就是理所当然，而我要是记不住，就会令人大失所望。”

凯文哪里能听不出自己说错了话？他连忙补救：“伊桑，我的意思是说，记不住也没关系的，你跟托马斯直说不就好了吗？”

伊桑坐到床上，又长长了一些的头发随着抖动一颠儿：“我其实觉得之前只讨论雪莱的那段时光挺好的。”

凯文笑着说：“我想，他只是想让你知道更多的东西，就是太心急了些。”

伊桑的心情逐渐轻松，他故意很做作的说：“急什么？我也不能在一个暑假变成大文豪啊。”

凯文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笑完后他说：“谈起这个，我觉得我这部戏的导演也算大文豪，他超级有才华。”

“是吗？”

“是的，他还教了我一些拼单词的方法，伊桑，你现在的名字我能拼出来了哦，”凯文说起这个，就兴奋地手心冒汗。他十分紧张地小声默念了一遍，才鼓起勇气说：“E-t-h-a-n，我拼的对不对？”

“是的，很对，这太棒了，凯文，你太厉害了！”伊桑高兴地在床上打了个滚，而听到他的欢呼，凯文也露出由衷的笑容，还有些害羞的说：“也只有你这么捧我的场啦，伊桑。”

“我是说真的，兄弟，”伊桑敲了敲话筒说：“我觉得你一定要抓住时机多跟他学习，说不定这能治好你的阅读障碍。”

凯文很慎重的点头：“是的，我爸爸也这么说。”

这是凯文和伊桑在暑假里通的第二次电话，他们讲了足足半个多小时，因凯文那边话费不足而中断。

凯文拍戏的地方在荷兰的一座深山里，并没有网，不然他们就打网络电话了。

伊桑编辑了一条短信过去，约定了下次通话的时间。

做完这些，他又给卡尔打了个电话——是的，就是虾球帮的那个卡尔，还记得他是个英国人吗？来了伦敦快一个月，伊桑终于和他取得了联系。

他们大前天就约好了，今天下午，巴里和珍妮会带着伊桑和小熊南希一起去卡尔家里拜访，并且在那里用晚饭。

再一次确定好时间，伊桑就得换衣服了。

出门之前，他也不忘记带上自己的礼物：一本手抄的莎士比亚诗集，是珍妮帮他在礼品店里挑选的。

卡尔的全名叫卡尔·道恩·威廉姆斯。就如同他一直所说，他家在伦敦西区有一所很大的剧院。无独有偶，珍妮和卡尔的奶奶，是相识几十年的朋友了。有了这层关系，两家人自然乐得亲近。

伊桑本来以为今晚的气氛会非常融洽，可事实并非如此。

在他刚到时，明明在电话里都非常热情的卡尔对他的到来显得十分手足无措，连上来打招呼都要事先用眼神询问母亲。

卡尔的母亲苏西夫人就这样走入了伊桑的视线。

她化着精致的妆容，穿着一条墨绿色的裙子，脸上就算带着笑意也极具攻击性——这可能跟她高挑的眉毛有关。

看得出来她是一位非常强势的女士。

伊桑一开始还有些害怕自己带着南希来会被她不理解，直到她亲昵地拥抱了自己才安心。

至少这位强势的夫人还非常和善，而且她还说，非常喜欢伊桑送的礼物。

卡尔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所以今晚苏西夫人请了孩子们的教父来撑场子。这位先生是一位医生，他的谈吐非常幽默，可每次当他的玩笑过火，苏西夫人都能用一个眼神叫他闭嘴。

在场还有卡尔的的奶奶，她似乎不是很待见苏西的这种脾气，又因为跟珍妮太熟，所以直接就当着大家的面称呼她为：“脾气不好的恶婆娘。”

伊桑那时候正站在父亲巴里的身边，动都不敢动。

他有点想收回刚才的那句话了。

巴里摸着他的背帮他缓解紧张，还小声跟他开玩笑：“伊桑，你觉得苏西夫人适不适合演灰姑娘的后母？”

“爸爸。”伊桑有些不赞同他这个玩笑，只是他还没开口，巴里就立马转了口风说：“我很抱歉说错了话。我是说，苏西夫人非常有气场。”

他见伊桑配合地笑了，伸手宠溺地揉了揉他的头：“伊桑，我好心肠的宝贝，如果你的朋友今晚没有招待好你，你也不要怪他，好吗？”

伊桑看了眼卡尔，发现他整个人都有些紧张兮兮的。

一定是苏西夫人跟他说什么了。

伊桑抬头看着巴里说：“在美国的时候，卡尔不是这样的。”

巴里当然知道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但他无法向孩子明说，他只能道：“我想这不是他的错，你能理解他吗？”

“我不会怪他的。”伊桑知道，卡尔比任何人都想招待好自己。

是他邀请自己来的啊。

进屋后，苏西夫人奉向香茶招待诸位，他们在会客室闲聊。在这种显然是大人的交际时间，伊桑和卡尔就算坐在一起，也没什么机会说话，更不用说，他的两个妹妹也过来了。

“伊桑，这是我的大妹妹乔伊，她今年十岁，这是我的二妹妹艾米丽，今年八岁。”

后来吃饭，在正餐的饭桌上，乔伊和艾米丽就一左一右地坐在伊桑身边，全程问个没完：

“我听卡尔说你要演《奥德赛传奇》了？”

“爱德华兹家没一个好人，他们家都是吸血鬼，只会压榨可怜的的奥德赛，我觉得你还不错，不应该演坏人。”

“你什么时候去剧组拍戏？如果你遇到了罗伯特的演员，能问我向他要张签名吗？”

卡尔坐在伊桑右手边的第二顺位，一脸尴尬。两个妹妹的话真是越说越离谱，尤其是他和伊桑还没有要好到无话不谈的程度，他的家人们却对他的职业规划指手画脚。卡尔觉得，他私下把伊桑的私事拿出来当家里的谈资就有些过分了，现在还被妹妹们无礼地说出来……

卡尔臊得脸都红了，他不想让伊桑觉得自己人品不好，又不知道该怎么挽救，纠结之下，他出了昏招，有些受不了地低声吼了妹妹们一句：“你们能闭嘴让他好好吃饭吗？”

他身旁的乔伊被他吓得一抖，“你说什么呢卡尔？我们这样才是待客之道好吗？”

另一边的艾米丽也把脑袋探出来十分认真的说：“妈妈说，不能让客人在饭桌上只吃东西不说话，那样是非常无礼的。”

伊桑看到大人们看过来了，连忙拿手压了压，示意卡尔冷静：“卡尔，我不要紧的。”

然而苏西夫人已经听到这边的动静了，她看过来，挑了挑眉，“卡尔？”

“是的，妈妈。”卡尔立马就坐直了，他低着头，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

他在害怕，因为他的母亲向来这般严厉。

两个妹妹当然也是如此。

伊桑不知如何是好，连忙看向珍妮求救。

珍妮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卡尔的母亲说：“亚瑟好像有话要跟卡尔说，不如让亚瑟和令爱换个位置吧，我们都知道，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有多亲密。”

卡尔的母亲笑了笑：“亚瑟是客人，怎么能让他起身呢？乔伊，和你哥哥换个位置。”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乔伊就站了起来，与之对应，卡尔也起身，在伊桑身边重新坐下。

立马有帮佣过来帮这兄妹俩重新换了一副碗筷。

伊桑看着卡尔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偷偷在桌下握住他的手。等卡尔看过来，他才用嘴型问：“你还好吗？”

卡尔不是很自在地朝他眨了眨眼。

“亚瑟。”伊桑还想说什么，又听到有人在喊自己。他连忙抬头，看见卡尔的母亲正端着香槟朝着自己，她正笑着说：“亚瑟，欢迎你来到我家，希望你有一个非常愉快的夜晚。”

伊桑也端起了手边的牛奶。尽管对方的用了两个他不曾听过的长单词，但他也没有表现出紧张，主人待客时，能说什么呢？伊桑靠蒙的揣度句意，落落大方地感谢：“谢谢您，威廉姆斯夫人。”

“叫我苏西就好。”

卡尔能看得出来自己的母亲对伊桑非常满意。

他的胸口的起伏更大了。

可是除了伊桑，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

他的母亲正忙着跟巴里说话：

“梅洛迪先生，我是说，《奥德赛传奇》的电影拍摄计划，真的有外界所说的那么宏大吗？”

“谁知道呢？照现在设想，只要达到计划的票房预期，这部电影拍八部是板上钉钉的事。这么长时间段的拍摄计划是以前前所未见的，到时候说不定会变成一场好莱坞人人参与的团圆大戏。”

苏西夫人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晚饭正式结束后，卡尔像约定那样，带伊桑去参观他的房间。

卡尔家里很大，去房间这一路，差不多花了两分钟。

这两分钟里，卡尔都没有说话。

直到带伊桑进了房间，他伸手反锁上门，才松了口气。

伊桑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询问：“卡尔，你还好吗？”

卡尔摇了摇头，他伸手抓住伊桑的手，用力一握。

这股友情之力还是和他们在美国时一样。

伊桑就此放下心来。他开始抬头仔细观看卡尔的房间——他的房间挺大，分卧房和书房，书房里全是书，倒没什么好看的，卧房就活泼多了，除了书之外，有个柜子里摆满了船模，靠墙的那边摆满了各类大小的兵人，墙上还有几张橄榄球球明星的海报。

“我母亲对你，对你很满意。”

这句话开口之前，卡尔酝酿了半天。

伊桑那时正在仔细看一个船模呢，他听到卡尔的声音有些不对劲，连忙从其中回过神，转头看着他关心的问：“卡尔，你怎么了？”

“我……”卡尔张着嘴，半天也说不出什么，他没办法，只好指了指，卡了数十秒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有点，有点，口吃。”

伊桑一脸震惊：“可是你在学校里从来不曾这样。”

“是的，只有在我，在我神经紧绷，的，的时候……”接下来的话他怎么也说不出来了。卡尔吸了口气，突然不敢去看伊桑的眼睛，他生怕从里面看到不好的东西。他的情绪慢慢急躁，甚至开始走来走去。直到他突然伸手抓起手边架子的一只玩偶愤怒的砸下，“Fuck！”

“卡尔！”伊桑被吓得一个激灵，连忙捂住小熊南希的眼睛，把他的两只耳朵耷拉下来。

卡尔回头看他，误会了他不敢置信的眼神，以为他在谴责自己，下意识地道歉，“对不起……”

卡尔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如果因为自己一时的情绪失控失去伊桑这个朋友……老天啊！他顿时崩溃了，手足无措的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后，才找回意识，捂着脸大声哭了出来：“对不起，我，我没……办法控制，控制我自己，我也不想这样，我今天的表现，肯定，肯定差劲极了，伊桑，我想好好招待，招待你的——”

说完这句，他似乎又担心被人听见，戛然而止，他仍旧张着嘴，眼泪也在流，可就是没有发出一声声音。

他这个样子，就像一个关节没有打磨好的木偶，一举一动摩擦得“嘎吱嘎吱”，伊桑看得难受极了，连忙上去和南希一起抱住他：“卡尔，冷静一下，没有人怪你，你不用自责，我是说真的，你是今晚最棒的小宝贝。”

“我不是——”卡尔崩溃得摇着头，只抽噎着，他都快站不住了。

伊桑听他哭，也忍不住难过起来，把眼眶都憋红了。

“别哭了，卡尔。”他扶着卡尔一起坐下，抱着他安慰他：“就算今天晚上再怎么糟糕，也无法影响我们的友谊啊，更不用说，我觉得你们家的司康饼做得非常好吃。”

卡尔调整了半天才开口说：“它太甜了。”

伊桑见他的注意力得到了转移，马上玩起了自黑：“这正好适合美国人的口味，不是吗？”

卡尔笑了一下，就那么一下。

他伸手紧紧的抱住伊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伊桑动了动，又动了动。

本来酝酿得不错的情绪就这么被打乱了，卡尔松开他，问：“你在动，什么？”

伊桑举起被挤得扁了一圈的小熊南希：“南希刚才都没办法呼吸了。”

“好吧……”卡尔有些呆滞，似乎现在才反应过来，伊桑比他还要小一岁。

比他要小的伊桑现在正朝他笑。

这更丢人了。

卡尔连忙伸手捂住了脸。

他费力气地吸了好几口气。

伊桑知道他要说话，就一直等着他。

过了很久卡尔才说：“我刚才的样子，你别和丹尼尔，或者是，其实任何人说。”

伊桑抓着举起了南希的一只手：“我保证不会。”

卡尔似乎冷静下来了，他用手抹去脸上的眼泪，慢慢地说着心里的话。他说苏西从小就用填鸭式的教育把他管得很严，直到后来去了美国，遇到丹尼尔，他才交到朋友。因为知道友谊来之不易，不管是虾球帮，还是和善的凯文和伊桑，他都十分珍惜看重，不想失去任何一个。

他还解释：“我刚才说脏话，我只是，太紧张了。我不希望，我妈妈因为，我和妹妹们的失礼，而感到，不快。”

伊桑点了点头，“我明白的，你只是对自己严格要求，只是希望得到妈妈的认可，这很正常，任何人都有这样的欲求。”

他的神情太温和，态度太宽容了，卡尔都不禁动容：“我在美国的时候，是住在我，姨妈家里，我姨妈非常温柔。”

伊桑也适当的表达出自己的困惑：“恕我直言，卡尔，既然你妈妈对你那么严格，又为什么会安排你独自一人去加州读书呢？”

“她和姨妈关系不好，又想要我早点接触好莱坞，”卡尔顿了顿，说：“知道吗？我觉得她盯上了《奥德赛传奇》。”

伊桑有些不知道怎么接这话了，他是该夸苏西夫人眼光好，还是为了他们两个之后还能再剧组共事高兴呢？

他正愁着，两个妹妹敲门进来，手里端着红茶和点心：“妈妈说，请你一定好好招待亚瑟。”

她们走时，脸上全是怨念。

卡尔反倒松了口气，红茶能够让他身心安宁。

他捧着杯子休息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时，已经不结巴了。

如他所言，他刚才可能是真的很紧张。

伊桑为他感到高兴。

托红茶的福，接下来伊桑和卡尔相处得十分愉快，他们说了很多事，临走时还有些依依不舍。

这个夜晚中途虽然起了几分波折，但结局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