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修行以来,我就再也没有庆祝过任何节日,宗门里也只有刚修行没多久的弟子才会凑个热闹,万万没想到还能在这过次节。
修行之人的生命太漫长了,足以斩断一切亲缘,自然不需要什么阖家团圆的美满,可这里不是,他们在很认真地过好每一天。
生命有穷尽,才会对万物有所敬畏,而大多数修行人已经没有了这种敬畏。
望果节对在嘎贡雪山脚下生活的人来说,是很重要的节日,庆祝大地赐予丰收,感恩天神女护佑。
虽然对于他们来说我是个外来者,但曲礼给我也准备了一套衣服,藏青色的羊毛袍,右袖长,左袖短,领襟处还镶着蓝色的锦布,袖口是白羔皮。
关西白帮着我把衣服穿好,又替我腰间挂着许多饰品,护身符火镰石盒之类的,甚至帮我把一贯拢在脑后的长发也重新打理了一下,掺着红色绒线编成辫子,又挂了绿松石制成的发饰。
待我穿戴完毕,曲礼笑得合不拢嘴,拍手笑道:“客人穿上真是好看极了,愣是穿出富贵样了。”
我自己在水镜里看了一下,确实像模像样的,好像自己也是在这片土地上长大一样。
关西白领着我出去,我这才发现今天外面格外热闹,所有人都打扮得很隆重,穿着色彩鲜艳的传统服饰,佩戴着精美的饰品,个个兴高采烈,手上举着经幡彩旗、大小饭盒,背上还背着酥油茶和青稞酒。
法号声响起的时候,大家自发站成一列,开始了浩浩荡荡的游行,主要是转田,每走一段路都要停下来载歌载舞,感谢风调雨顺的好年头,高呼着“恰古修……央古修……”,关西白在我身后悄悄解释说是招财引福的意思。
等到转完田地,大家又绕着住的地方转一圈,之后就是歌舞跑马射箭活动,大家坐在草场上,相互敬酒敬茶,吃着预先准备好的食物。
我们四个人也围坐在一块,大口喝着喷香的酥油茶,大口吃着美味的牛羊肉,卓嘎牵着牠那匹威风凛凛的黑马追风走过来打招呼,少男还是一脸羞涩,黝黑的面庞上有着一丝红润。
“卓嘎大哥是要去赛马了吗?”关西白脸上是礼貌而又略显疏离的笑,说不上热情,分寸感把握得很好。
还没等卓嘎回答,洛桑就吵着要去看牠赛马,虽然卓嘎有心再和关西白聊上几句,无奈何犟不过洛桑,只得把她先带去比赛场地。
“人这么多,你不跟着去看看吗?”
“大家喜欢她还来不及,丢不了的。”
这倒是,洛桑嘴甜的时候是真甜,那可爱的外表也很有欺骗性。
坐了一会儿,曲礼说自己年纪大了,想先回去休息一下,晚上篝火晚会的时候再过来,留下我们两个继续看热闹。
这的人眉骨狭长,五官非常立体,光凭一张脸都能俘获无数女男的心,明明关西白不属于这类长相,但大家好像都自动忽略了,不知道我看到的她和大家眼里的她是否一样。
“他们好看吗?”见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场间的歌舞表演,她冷不丁地出声。
“当然好看了,不仅好看,还能歌善舞。”对着这花花绿绿的一群俊男美女,真的很难违心说一句不好看,这的人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从老人到小孩,从女人到男人,无一不是如此。
“阿姊也很好看。”半响没说话的关西白突然闷闷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知道。”我思忖着是不是应该再说句谢谢,于是灵机一动,“我徒儿也很好看。”还是我聪明,日后她回想起来必定要在心里夸我几句。
不过她听完这句话就再也没开过口,只是我看歌舞看得正在兴头上,也没有在意,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但谁让她之前说我轻浮来着。
对于她会喜欢上我这件事,我从来没有过任何怀疑,从前不会,现在更不会,默许纵容,但不接受。
卓嘎的追风似乎很厉害,很轻松就拔得头筹,日暮时分兴高采烈地带着洛桑回来,一屁股坐在关西白旁边,三个人聊得火热,从赛马聊到食物,再到哪个姑娘小伙看对眼了,没一会儿又聊到今年的收成,话头变换很快,天马行空的,我全都插不上话,只能坐在一边听她讲。
等曲礼回来时,中间的空地上早就架起了粗大的木材,左右交叠,方方正正的,叠了五六层的样子,下面隔空的地方堆着易燃的火绒和干牛粪。
等夜幕彻底降临时,由两个打扮得天仙似的女子上前用火把点燃火绒,火苗蹿得有两人高,旁边有人另外架着两天沾满香料的羊烤着,大桶的酥油茶和青稞酒也放在一旁,篝火晚会算是正是开始。
天上繁星点缀,地上是燃烧正旺的篝火,鹰笛响起的时候,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围着篝火,手挽着手,肩并着肩,亲密无间。
卓嘎想伸手牵住关西白,但是她借着起身的动作很巧妙地避开了,一只手牵着我,另一只手牵着洛桑,见我笑出声,斜着眼瞪了我一下,卓嘎自讨没趣,只能到另一边去。
吹鹰笛的有两人,音色高亢明亮,另有两人极有节奏地打着手鼓,众人在音乐声中载歌载舞。
我是不会的,但关西白很耐心地教我,不会也没什么关系,踩着鼓点前进后退,学着身边人的动作,滥竽充数罢了,氛围很好。
前几天这人还说我轻浮,现下借着教我跳舞的功夫,她不时就要凑到我耳边,呼着热气,虽然是因为周围太热闹,不凑到耳边听不清楚说话声,可她绝对也有故意的成分,因为有好几次她是擦着我耳朵说的。
“你故意的?”篝火太旺,心火也旺,在她又一次凑过来时忍不住问出来。
“阿姊说什么?”
她一脸听不清的样子,火光映在她白皙的脸上,煞是好看,没办法我只好也凑到她耳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和洛桑说话的时候就不这样?”
“难道阿姊不喜欢?”她先是一脸困惑,接着不等我否认又换了一副看穿我把戏的面孔笑道,“可我见阿姊分明喜欢得紧。”
我看不到自己的样子,可我能看到她眼睛里的我,喜欢一个人实在太明显了,所以我不需要吃卓嘎的醋,也不需要担心洛桑一两句孩子气的话,不需要我主动争取什么,她会自己到我身边来,我大抵是有恃无恐的。
跳了几支曲子之后,大家四散开来闲谈,有人喝酒,有人吃肉,有人唱着歌,有人在谈情说爱,围着篝火实在太热了,我寻了个安静些的地方坐着散散热气。
我不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但我喜欢闹中取静,众人欢聚一堂说说笑笑的时候,我喜欢在角落里看着,好像有巨大的幸福感也包围着我。
关西白就跟在我身上也放了神识一样,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寻了过来,在我身旁坐下靠在我肩上一语不发,这是我人生中最接近幸福的时刻。
“你想喝酒吗?”
我独处的时候喜欢喝酒,什么酒不重要,重要的是喝醉以后那种朦胧恍若梦中的感觉,那个时候我时常感觉快乐。
“桃花笑吗?”喝过一次她倒是惦记上了。
和上一次一样,变戏法似的凭空掏出了两坛酒两个杯子,拔掉塞子就一股浓浓的酒香,我大概已经醉了,否则怎么会有飘飘然的感觉,如同踩在云端之上,提前感受到了快乐。
“阿姊现在高兴吗?”她好像很在意这个。
“当然高兴。”高兴到我几乎要落下眼泪。
“可我总觉得阿姊好像很难过,很浓重的悲伤。”
“怎么会呢?”
“我第一次见阿姊的时候,觉得油腔滑调的,很不坦诚,明明不高兴却非得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嘴上还说着唐突人的话。”她好像喝醉了,开始忆往昔,“不高兴就不高兴嘛,谁规定的非要开心。”她说这话的时候还摇头晃脑的,皱着眉头不知道在生谁的气。
“见到你我是真的很高兴,怎么会是装的呢?”
可她好像听不进去,坐起来解下自己的腰刀,接着又替我系到腰间,用无所谓的语气说道:“阿姊好像没有腰刀,我这把就送给阿姊咯。”
如果她说这话时的眼神不是那么闪躲,可能还有一点说服力,但我年长她几百岁,哪怕不了解这里的习俗,也不至于不知道赠腰刀的意思,大概和寻常女子赠心上人荷包香囊的意思差不多。
真傻啊,我若真是个呆头呆脑的外乡人怎么办,难道要在草原上干等我一辈子吗?
赠完腰刀,她又从袖子里掏出五色的经幡手绳,生拉硬拽过我手腕,小心翼翼系在上面,虔诚的样子好像跪在神佛前诵经祷告。
“阿姊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呢?”她扯着嘴角笑着,大概比哭还难看。
“离开?”
请原谅,我是真的忘了自己在她眼里是个急于找到徒儿的外乡人,所以赠我腰刀,是表明心意,赠我五色经幡手绳,是希冀于风带着思念走遍大地。
“应该快要离开去找她了吧。”
她语气惆怅到我想讲明白一切,但很不凑巧的是,鹰笛和手鼓的声音又响起了,那是今晚篝火晚会的**。
关西白拉着我回到人群中,大家重新手挽手肩并肩,唱着古老的歌谣,今年的望果节会在悠扬古朴的曲调声中落下帷幕。
“嘎贡山上雪莲花,朵朵晶莹又剔透啊
嘎贡山下仙女湖,有个阿妹在这住
阿妹似那雪莲花,又像雪山天神女呀
一张脸蛋红扑扑,比那晚霞难忘怀啊
动人眉眼弯又弯,叫我如何不想她
今朝是个良辰日,不如我们在一起啊!”
古老的歌谣飘荡在夜色中,嘎贡雪山的天神女会继续护佑着她的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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