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啼听见身边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像是极为嫌弃。
可等他转头看去,身边已是空旷一片。
那人走得悄无声息,像是从未来过。奇妙的是,那人站过的地方,吹来的风都有微微的凉意。
就像是曾有一个雪人悄悄融化这里。
江乐鹿也有点反应不过来,这原主雪中送完炭,怎么溜得比兔子还快?!
他本以为江勒鹿会旁敲侧击把女主骗回宫里。
但照目前看来,多半是默许庄啼在外边流窜了。
江勒鹿瞄了一眼江勒鹿送来的钱袋。
真好,给这么多钱,等女主日后被人拐了卖了,傻愣愣帮人数钱还数不过来的时候,兴许别人还会看她是个傻子的份上,嫌弃地把她放了呢……
而这片刻的工夫,萧檀婴已经跑到面前,边抬袖擦下巴上的汗,边问:“刚刚那个人呢?怎么我一眨眼人就没了?”
庄啼摇头说不知。
萧檀婴狐疑道:“我看着你们说了那么时间的话,你不认识他?”
庄啼仍是摇头。这小郡君是个麻烦,他的事情还是少牵扯为妙。
庄啼抬眼看了看天色,觉得到了该回去的时候。
萧檀婴疑虑未消,怎甘心放人走,立马上前拦住他:“诶,你往哪儿溜呢,楚家姐姐走时还嘱托我好好招待你呢……我跟我去绣楼里玩吧,那里面可多好吃的。”
庄啼心智成熟些,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已经不算孩子,被这样诱哄,反倒觉得甚是羞耻。
他微微蹙眉,正欲开口,没受伤的那只手里却被萧檀婴塞了一样东西。
是一块浅粉的糕点,甜香四溢,
表面撒着雪粒一般的糖粉。
“桃花百果糕,给你吃。”萧檀婴礼貌性示好后,便拉着人往楼里走。
紧接着,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忽然一变,郁闷道:“这将军府的厨子手艺是不错,偏是个不识好歹的。本君诚心诚意邀他来国师府当首厨,他却打死也不肯。”
——都说国师府一股死人气,活腻了的人才会想去。
他走路时踩到一截树枝,还停下来专门踩了几脚,恨声道:“都怪那该死的江勒鹿,自己不吃饭,还想用辟谷丹打发本君,简直欺人太甚!”
他一路骂骂咧咧,庄啼任他拉着袖子,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
二人一同进了绣楼。
这绣楼建来就是为了方便摆宴,内部敞亮。
此时还能见到不少宾客,大都都是来瞧热闹的,为的就是看看这拥有所谓凤命的二小姐,能不能给家族抛来一个乘龙快婿。
眼下看着两个被绣球砸中的孩子走在一块儿,众宾客的眼神皆是十分怪异。
萧檀婴对这种眼神见怪不怪,或者可以说是享受其中。
他牵着小孩的手,把人带上二楼。
漆色大门在身后缓慢合上,人声被阻隔在外。
一室寂静。
“你是国师府的人么?”
萧檀婴正在在五彩果盘里挑拣着心仪的点心,听到身后人突然问出这么一句,手中点心都掉在地上。
他转过头,那穿着黑斗篷的小孩儿还站在门边,像是怯懦不敢靠近。
萧檀婴平素是爱作弄人,却对上年纪相仿的孩子,却宽容许多。
他只当庄啼是真的诸事不懂,冷哼一声道:“你这丫头还真是不识人也不识事,连本君都不认得都不认得……罢了,念你年纪小,叫我哥哥便是。”
“……”庄啼嘴角动了动,牙齿上下一碰,竟真的照他的话,语气懵懂地喊了一声哥哥。
萧檀婴听了心情明显转佳,捏了块糕点在阳光下打量,“我从前的确是住在国师府,但本君现在已经和那江勒鹿没有丝毫瓜葛了。他接连三日见不着人影,想来没把我这个徒弟放在眼里……”
他倒了杯茶递过来,庄啼接了,走到一旁,用茶水和着碾碎的糕点,给江乐鹿喂了一一些。
江乐鹿默默接受投喂,又听那倚在美人靠的萧檀婴继续道:“那国师府里无趣得很,江勒鹿修炼修得魔怔,本君说好听了是大国师的徒弟,不好听呢,就是个守活寡的。”
“……”
江乐鹿呛了一口茶。
楚凝月便是在这时候过来的。她刚刚安置好宾客,便听见这小祖宗在这儿口无遮拦地抱怨。
楚凝月轻声呵斥:“说什么呢?”
她已经换了常服,一身浅蓝罗裙衬着少女的明丽容貌,比起先前雍容华贵的嫁衣,倒是多了几分灵气。
萧檀婴转头看见她,眼睛一亮,伸手去挽她的胳膊,眼中挤出两滴泪来:“楚大美人,要不你还是收了我吧,我是真不想回国师府……”
而楚凝月微微一怔,轻轻拧了下他的耳朵笑骂道:“你这惹事精,抢绣球的事儿,我都还没找你算账呢,又容你在这楼中吃喝了半天,你却还想进我将军府的门,明日大国师杀……嗯,找过来,该算谁的。”
萧檀婴捂着耳朵扁扁嘴:“他才不会找我。他若是问起,姐姐你就认了我吧,江勒鹿找上来也不怕,他变脸是挺快,但本质上还是老色鬼,不会杀女人。”
“……”楚凝月眉心跳了跳。听他言语无忌,只觉得无奈又好笑,也不再与他讲理,只得塞了块糕饼过去,暂且堵住他的嘴。
她看向一旁的庄啼,刚要开口,便有一小厮打扮的人小跑着上楼,喘着气禀告:“二小姐猜的果然不错,那绣球的确被人掉了包,只是负责管理绣球等物品的那人,有人说,早些时候还在绣楼里见过,现在却找不着人影,一同不见的,还有,还有……”
那小厮说到此处顿了顿,扫视一眼周围,明显迟疑。
楚凝月皱眉:“但说无妨。”
小厮语气非但不松懈,反而更加沉重:“还有那一张,老爷特别叮嘱,让添到嫁妆中的……兵器谱。”
“什么?!”楚凝月面色微变,拍案站起。
楚家走到今日,在朝中已不复当初如日中天的地位。
老将军年迈,长子无德,若说还有什么能代表楚家的脸面,便只有那本祖上传下来的兵器谱。
一边是女儿出嫁,一边是兵器谱无故掉落残页,两者都如泼出去的水一般不可挽回,楚将军略一思忖,便做了决定,命人将那残页收入嫁妆中。
小厮又道:“小姐莫急,我们在那绣球还找到一些东西,小姐见了,或许会有些头绪。”
说着,那小厮呈上一物。
楚凝月瞧见装在纸包里的粉末,拈了一些在手心:“这是?”
“我见过这个。”萧檀婴过来看了一眼,“江勒鹿的书房里有好大一盒,好像叫什么太岁金。”
楚凝月闻言却是沉默。
她从前不曾见过这所谓的太岁金,却也从父辈口中听说,是一种奇特的火药原材。
只需一个梳妆盒的量,便足以毁去一座城池。
而那页被盗走的兵器谱,正是关于火器。
若真是那利用绣球制造恐慌的贼人,盗走了兵器谱,很难想象他会利用太岁金和兵器谱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楚凝月越往细处想,就越发心惊,却不敢擅作主张,连忙差人将此事禀报父亲。
目光不经意落到门边的庄啼身上,楚凝月猛然想起,那绣球爆炸的时候,这小孩就站在极近的地方。
“你过来。”楚凝月唤她一声,声音轻柔道:“我那绣球被人动了手脚,确实是下人们的疏忽,你当时离得近,可是伤到吓到了?”
庄啼迟疑片刻,摇头又点头:“那绣球砸在身上并不疼,炸出来的烟花确是极好看的。”
“……”楚凝月一愣,不禁失笑。
那绣球分明是伤人夺命来的,竟也能被她弄错成烟花。
没想到这小儿说话时总是一副淡定镇静的样子,心性却如寻常孩子一般,懵懂又天真。
楚凝月心中升腾起的一点疑虑,瞬间被打消。
传唤来的府医也在这时上了楼,楚凝月点了点庄啼,“就是这孩子,王大夫你帮忙瞧瞧吧。”
不料那小儿,见着府医提着药箱走近,竟警惕地连连后退。
“一点小伤,不必麻烦小姐……”
庄啼话还没说完,完好的那只手陡然一空。他愣了一瞬,抬眼看见萧檀婴手里拎着小青鸟的一对翅膀,正冲他不怀好意地笑。
萧檀婴道:“看个伤都这么多事儿,你要不老实一点,你这小破鸟,便要进我家嘤嘤的肚子里了。让本君想想,是小鸡炖蘑菇好呢,还是干煸辣子鸡好呢?”
庄啼闻言果真老实不少,站在角落,乖得像只小鹌鹑。
江乐鹿心说我看你才像小鸡炖蘑菇,可话到嘴边就变成一声听起来极尽谄媚的“咕”。
而一旁忽然被点到名的雏鹰茫然张开嘴,萧檀婴瞥见它嘴里掉出的毛虫,眼神倏地一变,面色转作铁青。
江乐鹿感知到他微微僵硬的手指,一转眼,看到仿佛石化的萧檀婴,心中微微诧异。
……原来这货怕虫子。
府医给庄啼清创上药的时候,楚凝月在旁边看了一会,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那位手握夺令的小公子,你可认得?”
她总觉得这小姑娘与那位小公子关系匪浅。
可从目前看来,这小姑娘说话做事虽让人挑不出错儿,却透出一股子怯懦谨慎。
想来是出身不大好。
而那位小公子,在众人面前何等嚣张放肆,身后必有家族撑腰。
这样的二人,怎么会有交集?
“我……”庄啼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搭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紧,“我初来上京,不知道什么令牌。”
他垂着眼,慢声道:“那个人,我今日也是第一次见。只是我当时怕得厉害,他又带着面具,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美人靠的木栏上,江乐鹿一边和那只名叫嘤嘤的雏鹰互相推让一只毛虫,一边竖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
看庄啼这样装傻充楞,倒也不觉得意外。
楚凝月那样问,多半是想从女主口中,套出一点关于江勒鹿和夺令的事情,也好为自家哥哥争得周旋的余地。
庄啼必然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才选择一问三不知。
她素来清醒,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把自己放在怎样的位置。
那府医很快就处理好了庄啼的伤口,楚凝月还多留她一会儿,庄啼回她说,若再不回去,家中人怕是会等得着急。
楚凝月虽不大信,但也只能放人。旁边的萧檀婴依旧没能缓过劲儿,
庄啼轻轻道了声谢,便向外走去。
那精致的小楼消失在参天的浓荫里。
庄啼抬起那只缠满白纱的伤手,迎着日光细细打量,眼中光芒闪烁,像是在打量某个新奇的玩具。
江乐鹿满眼复杂地看着她,心道总该不是要把这纱布也拿回去珍藏个三五年。
“凤——命?”庄啼突然启唇,一字一顿,仿若刚刚学语的孩子。
“他出现在这里,也是为了凤命?”
一红一绿两颗豆子落在他的掌心。
停在胳膊上的青鸟仰头看过来,阳光下的翠羽颜色鲜靓,眼神似乎在询问。
——你是说那个红衣裳,还是绿衣裳?
庄啼看了他片刻,无意识扯了下唇角,“算了……不重要。”
刚过正午,庄啼又在附近的集市转了几圈,零零碎碎买了些一看便是哄小孩的吃食。
江乐鹿看她用那块出宫玉牌换到不少银钱,江勒鹿给来的小钱袋几乎就没打开过。
待庄啼回到马车的时候,里面的庄盈野许是听见动静,立马扑了出来。
可不巧的是,庄啼大费周章带回来的那些东西,完全不符这小祖宗的胃口。
他已经熬过昨夜最饿的时候,挑剔的毛病也一点点显露出来。
那些糕啊饼啊,往日在他眼中,就是茶点般的存在,哪能当做正餐。
但他还是给面子地吃了些,顺带哼哼唧唧地给庄啼讲了一些宫中用餐的规矩。
庄啼拿着地图坐在他身旁端看许久,见他讲得颇为得意起劲,也不打断。
等他吃完,才淡淡道:“我又不与你讲究这些,横竖以后也用不上了。”
“嗯?”
庄啼将目光从地图上移开,印证他的猜想一般,轻飘地丢下一句:“不回宫里了。”
庄盈野:“!!!”
江乐鹿静静作壁上观嗑瓜子,觉得这傻小子若是死缠烂打,女主必定吃不消。
一个下午很快过去,庄盈野十八般撒泼和撒娇的把戏都用尽,就差拉根绳子吊死在树上。
江乐鹿看他力竭地趴在地上,嘴里发出嘤嘤的啜泣声,却不敢真哭,也不知是拿准了庄啼迟早心软,还是因为知道眼泪对庄啼没用。
“回去吧阿姐……再不回去母妃娘娘得劈死我了。我什么都听你的还不成吗?”
江乐鹿心中默默倒数,最后一秒的时候,庄啼果真开了金口。
她原是依在马车窗边,托腮漫不经心看街上车来人往,转过眼看过来的时候,鼻梁映着冷白月光。
她俯身看向庄盈野,清明的眼眸中,并没有什么柔软的东西。仿佛从头到尾,等的都是是庄盈野放弃底线的这一句话。
庄啼轻声说:“那你与我去一趟国师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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