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夜闯望星台的那夜,六皇子府的后院骤然掠过一道残影,陆景抱着谢承霄如落叶般坠地,还未等站稳,便眼前一黑,彻底脱力倒下。
紧追其后的范玖只看到两人如断线风筝般砸在地上,惊得浑身血液都凉了半截。他冲上前去,颤抖着手去探二人的鼻息——还好,都还活着。
"来人!快来人!"
整个府邸瞬间灯火通明,侍卫们手忙脚乱地将二人抬进内室。府医陈老被从睡梦中惊醒,连外袍都来不及披,趿拉着鞋就冲了进来。
这一夜,六皇子府上下忙得人仰马翻。
陈府医在两个房间来回奔波,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谢承霄的伤势极重,胸口的衣襟早已被血浸透,左臂软绵绵地垂着,骨头寸寸断裂,皮肉翻卷,触目惊心。
而陆景虽无外伤,但脉象虚浮,显然是耗尽了心力,陷入昏睡。
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陈府医才终于喘了口气,瘫坐在椅子上,手指还在微微发抖。
范玖立刻上前,声音沙哑:"如何?"
陈府医捋了捋胡子,缓缓道:"那位小姐无大碍,只是气力耗尽,昏睡过去,待醒来调养几日便可恢复。"
范玖稍稍松了口气,又紧跟着问:"殿下呢?"
陈府医的脸色沉了下来,眉头紧锁:"殿下的伤……有些棘手。"
他站起身,领着范玖走到谢承霄榻前,轻轻掀开被角。只见谢承霄的左臂已经被固定住,可即便如此,仍能看出骨骼扭曲的痕迹,皮肉下的淤血泛着骇人的青紫色。
"五脏六腑皆有损伤,气血逆行,需慢慢调养。"陈府医低声道,"但这左臂......骨头寸断,筋脉俱损,若不好好治疗,恐怕......"
范玖心头一紧,咬牙道:"恐怕什么?直说!"
陈府医叹了口气,声音沉重:"恐怕会落下残疾。"
范玖如遭雷击,半晌说不出话来。他转头看向榻上的谢承霄,那张平日里意气风发的脸此刻苍白如纸,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你尽管好好治。"范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需要什么药材、什么人,尽管开口,务必.....务必治好殿下。"
陈府医肃然拱手:"老夫定当竭尽全力。"
......
两日后的清晨,一缕微光透过窗纱,斜斜地落在床榻上。谢承霄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胸口传来的钝痛让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试着动了动身子,左臂传来的剧痛让他倒抽一口凉气,可他却硬是咬着牙,用右手撑着床榻,慢慢坐了起来。
"殿下!您终于醒了!"
范玖端着药碗推门而入,见谢承霄已经坐起身,又惊又喜,连忙上前扶住他。
谢承霄的喉咙干涩得像是被火灼过,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姐姐呢?她还好吗?"
范玖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微微闪烁:"殿下放心,仙子很好,在隔壁厢房休息。"
谢承霄盯着范玖的脸,敏锐地捕捉到那一丝不自然。他猛地掀开被子,作势就要下床:"我去看看她。"
"殿下!"范玖急忙拦住他,"您昏迷两日,身子还虚着,左臂更是伤得厉害,陈老说了,您不能乱动,否则会落下病根的!"
谢承霄低头看了眼自己被绷带缠得严严实实的左臂,不甚在意地摇摇头:"没事,都是小伤。"
"殿下,身子要紧......"范玖仍不肯松手。
谢承霄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一把抓住范玖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你老实交代,姐姐到底怎么了?"
范玖知道瞒不过他,叹了口气:"陈老给仙子号过脉了,说她气血通畅,五脏皆安,并无不妥。可,可她就是一直昏睡着,迟迟醒不过来。查不出是什么缘故。"
谢承霄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想起那夜陆景强行破阵时周身爆发的金芒,想起她划破血咒时嘴角溢出的那一丝血迹。
"带我去见她。"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不容拒绝。
范玖搀扶着他来到隔壁厢房。绕过屏风,谢承霄的目光立刻锁定了床榻上那道熟悉的身影。
陆景静静地躺在那里,眉目如画,唇色微白。她的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看上去就像是陷入了沉睡,可那紧闭的双眼却让谢承霄的心揪了起来。
"你出去吧。"他低声道。
范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拱手退下,轻轻带上了门。
谢承霄慢慢挪到床边,每走一步都牵动着身上的伤口,可他浑然不觉。他在床沿坐下,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的容颜。
他抬起右手,想要触碰她的脸颊,却在即将碰到时停住了。指尖悬在半空,最终只是轻轻拨开她鬓边的一缕碎发。
"姐姐......"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指尖微微发抖,"你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无人回应,只有秋风萧瑟吹动窗棂的声音回荡室内。
......
窗外的日影西斜,谢承霄仍一动不动地守在陆景床前。他的右手紧攥着床幔,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左臂的伤口隐隐渗出血迹,染红了绷带,可他却浑然不觉。
范玖第三次推门进来,声音里带着担忧:"殿下,您该用膳了......"
"出去。"
谢承霄的声音冷得像冰,连头都没回。他正用湿帕子轻轻擦拭陆景的指尖,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易碎的珍宝。
可当他翻过她的手时,忽然发现她小指上有一道新添的细痕——这不是望星台上的伤。
他的呼吸一滞,指腹轻轻抚过那道伤痕,眼底翻涌起暗色。
"噔噔噔——"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
范玖这次没等允许就闯了进来:"殿下!陛下急召您入宫!"他压低声音,神色凝重,"怕是......之前全城寻人的消息传到了陛下耳中......"
谢承霄的指尖微微一顿,随即缓缓收回。他低头看着陆景安静的睡颜,眼底的情绪翻涌不定——担忧、不舍、愤怒,还有一丝……恐惧。
他在怕——
怕她醒不过来,又怕她醒来后,会离开。
"备朝服。"谢承霄站起身,声音低沉而冷冽。
范玖连忙应声,转身去安排。谢承霄却站在原地没动,目光仍牢牢锁在陆景脸上。
半晌,他忽然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轻轻放在她的枕边——那是他母妃生前之物,浸过护国寺的香火。
"殿下?"范玖回来时,见他仍站在床前,忍不住低声提醒。
谢承霄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冷肃。他转身大步走向门口,却在跨出门槛的瞬间停住,侧头对范玖沉声吩咐——
"她若醒了,务必把人留住。"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
"若她执意要走......"谢承霄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眼底闪过一丝暗色,"就说谢承霄——求她等我回来。"
范玖心头一震,郑重拱手:"属下明白。"
谢承霄最后深深看了那个房间一眼,随即转身踏入夜色之中。月光下,他的背影挺拔如松,玄色朝服上的金线蟒纹泛着冷光,仿佛蛰伏的凶兽,随时准备撕碎一切威胁。
......
养心殿内,鎏金狻猊炉吐着袅袅青烟。皇帝正把玩着一枚白玉棋子,棋盘上黑子已呈合围之势。
当谢承霄的身影出现在殿外时,他忽然轻笑一声,将白子"啪"地按在天元位上。
"儿臣参见父皇。"
谢承霄低着头,跪得端正,左手却直直垂着,绷带末端隐约透出暗红。
皇帝的目光在那伤处停留片刻,眉头微皱:"你手怎么了?"
"断了......"谢承霄的声音闷闷的。
"断了?"皇帝突然提高声调,"这几日你连着称病不上朝,朕还当你又装病躲懒,没想到真伤了。"
他指尖敲了敲棋盘,"说说,怎么弄的?"
谢承霄悄悄抬眼,正对上皇帝探究的目光,又迅速低下头:"那日从宫里出来,儿臣多饮了几杯,一时兴起骑马回府......"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谁知那马突然惊了,将儿臣拖行数丈......"
"荒唐!"皇帝一掌拍在棋盘上,震得棋子哗啦作响,"堂堂皇子当街纵马,还摔断手?天家颜面何存!"
谢承霄缩了缩脖子,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儿臣知错了......"
皇帝冷笑:"知错?那朕问你,前几日满城寻人之事,是不是你干的?"
谢承霄肩膀一颤,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砰!"皇帝又是一掌,吓得谢承霄一哆嗦:"你要找什么人?闹得满城风雨!难不成要学章玉阑强抢民女?"
"儿臣不敢!"
谢承霄慌忙抬头,眼底恰到好处地闪过一丝慌乱,"实在是......那日受伤后,儿臣做了个梦。"
"梦?"
谢承霄眼神飘忽,仿佛还沉浸在幻梦里,“梦见有仙子驾鹤而来,在屋顶抚琴。仙乐袅袅,她说与我有缘......醒来后儿臣实在难忘,这才……"
皇帝气得胡须直颤:"就为一个梦?你——"他左右环顾,抓起琉璃盏又舍不得摔,最后抄起本闲书砸过去。谢承霄不敢躲,书脊"啪"地砸在肩头。
"父皇息怒!"他忽然从袖中抽出一卷竹简,"虽未寻到人,但偶得这份《广陵散》残谱,特献给父皇赏鉴......"
冯德全连忙接过呈上。皇帝板着脸展开,指尖却不自觉跟着节拍轻叩。渐渐地,他眉头舒展,甚至微微晃起脑袋。
"老六啊......"放下竹简时,皇帝语气缓和不少,"你年纪不小了,也该学学你三哥四哥,多操心政事。"
谢承霄小声嘀咕:"那多累啊......"
"你说什么?"
"儿臣说定当谨记!"他立刻改口,却悄悄撇嘴。这细节被皇帝尽收眼底。
皇帝摆摆手,“既然伤了正好不用出门了,滚回去闭门思过一月。再犯决不轻饶。"
待那道身影退出殿外,冯德全奉上新茶:"六殿下孩子心性,陛下别气坏身子。"
皇帝摩挲着竹简,微微瞪眼,"他都多大了还孩子?天天不干正事!"
冯德在一旁像哄孩子般赔着笑,“是是是,陛下您就多费些心,好好调教调教。”
皇帝轻哼一声,又摇头晃脑研究起竹简上的谱子来。
......
从皇宫回来已经五日了。
窗外的梧桐叶开始泛黄,风一吹,便有几片打着旋儿飘落,轻轻拍打在窗棂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谢承霄坐在陆景床前,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仿佛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她的梦境。
陈府医刚刚来过,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他行医数十载,从未见过这样的症状——明明脉象平稳,气血通畅,五脏六腑皆无损伤,可人就是醒不过来。
更诡异的是,陆景已经好几日水米未进,可脉搏却丝毫不见虚弱,仿佛她的身体根本不需要凡尘的五谷来维系生机。
"殿下,"陈府医临走前欲言又止,"这位姑娘的病症……老夫实在闻所未闻。"
谢承霄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示意他退下。
反正被皇帝禁足,谢承霄干脆直接住在了陆景的房内。用膳在这里,批阅密报在这里,就连夜里睡觉,他也只是伏在床边小憩片刻,生怕错过她醒来的瞬间。
初秋的风裹挟着凉意从窗缝渗入,却怎么也吹不散室内凝固的沉重。
谢承霄的目光近乎贪婪地描摹着陆景的睡颜,从她微蹙的眉,到纤长的睫毛,再到略显苍白的唇。每一寸肌肤,他都像是要烙进眼底,刻进骨髓。
他忽然想起那个雪夜。
——十年前的寒冬,他在偏僻荒凉的冷宫里等待死亡,痛苦和无助穿透他的心脏。就在那时,一袭白衣的陆景翩然而至,如神明般降临在他濒死的世界里。
她俯下身,指尖轻轻点在他的心口,一股暖流瞬间涌入他的四肢百骸。他至今记得那双清冷的眼睛,在窗台飞雪中映着微光,美得惊心动魄。
"骗子……"
谢承霄的指尖颤抖着抚上她的脸颊,声音低得像是怕惊扰了她,"明明说过,若我再擅闯你的院子,就打断我的腿。可如今我整日都缠着你,你为什么还不来履行你的诺言。”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眉骨,顺着鼻梁滑下,最后停在略显苍白的唇瓣上。这个动作这些时日来他做过无数次,却从未像现在这样小心翼翼,仿佛在触碰一件随时会破碎的珍宝。
"姐姐……"他俯身凑近她的耳畔,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颈侧,"你再不醒,我就把你锁起来。"他的声音温柔得可怕,"用玄铁打造的锁链,刻满符咒,让你永远都逃不开。"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的嗓音已然沙哑,带着几分压抑的疯狂。
可床上的人依旧毫无反应,连呼吸都轻得几乎察觉不到。
谢承霄的瞳孔猛地收缩,突然发狠般攥住她的手腕,却在触及皮肤的瞬间又慌忙松开力道。他不敢用力,怕弄疼她,可又控制不住地想触碰她,确认她还在。
"你赢了……"
他颓然跪倒在床前,额头抵着她冰凉的手指,声音支离破碎,"我认输...求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滚烫的泪水砸在她指尖,在苍白的皮肤上晕开一小片水痕。夕阳的余晖透过窗纱,为两人镀上金色的轮廓,却温暖不了谢承霄逐渐冻结的心脏。
他就这样执拗地守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窗外星光渐起,而他的世界只剩下这张床榻,和床上这个让他爱到发狂也痛到窒息的人。
谢承霄缓缓闭上眼,将脸埋进她的掌心,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姐姐...别丢下我……"
夜色渐深,烛火摇曳。无人看见,陆景的指尖在他泪落下的地方,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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