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匀徵匆忙从池子里爬出来,随便裹了件衣裳,套上鞋就拉着云殊往正院走。
路上的人见他形容狼狈,披散的头发上还淌着水,也不敢多问,只惊惶地低下头去。
正院的下人们也吓坏了,顾青见宋匀徵脸上明显带着怒意,想要跟进屋,还没迈过门槛就见房门被砰一声关上。
要不是房门关上前云殊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放心,她真忍不住要一脚把门踹开了。
房中,宋匀徵确定门窗都已关严后才一屁股坐下来,问:“你老实说,你都去过哪些象姑馆,见过多少男人?跟他们……跟他们都是什么关系?”
他一路都在生气,问话时也是怒气冲冲,但问到最后才想起自己与云殊本是假夫妻,并没有过问这些的权利,说到最后一句便没了底气,声音越来越低,只余几分莫名的委屈。
云殊见他头上还淌着水,将衣裳都打湿了,取了块帕子递给他让他擦一擦。他仍在赌气,只是胡乱地抹了把脸就不管了,只盯着她等她回答。
云殊失笑,将帕子拿过来一边给他擦头发一边说道:“我就是进去喝茶听曲,见识见识而已,就像你们男人不也经常去青楼吗……”
宋匀徵生气地拨开帕子,抬起头来:“我没去过!”
云殊:“……”
她一时哭笑不得,继续给他擦头:“我真就只是好奇而已,听说象姑馆里有各色美男子,想看看究竟是不是像传言那么好看,就进去看了看。”
“然后呢?”宋匀徵沉着脸问,“好看吗?有我好看吗?”
“那自然是没有的!”
云殊赶忙道。
“像王爷这般的男子哪是那么容易就能遇到的?王爷是我见过的所有男人里最好看的了。”
宋匀徵眉头微松,转眼又皱起:“那要是以后遇到比我还好看的,你是不是还要去看?”
云殊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片刻后轻声笑道:“不会有人比你更好看了。”
语气温柔,带着几分只有她自己知道的遗憾。
宋匀徵对自己却并没有这份自信,尤其想到那一身疤痕。
他低下头去:“我不好看,刚刚你都看见了,一点都不好看。”
他以前虽也讨厌那些疤,但并不是很在意,平日只要遮起来就好了。
但现在却厌极了这些疤,觉得无比碍眼。一想到那些疤被云殊看去了,就觉得自己十分丑陋。
她既然去过象姑馆,那肯定见过很多美男子,肯定随便哪个都比他漂亮。
正想着,就听云殊说道:“王爷这话说的,好像我把你看光了似的。”
宋匀徵面色涨红:“你……你不就是把我看光了。”
“哪有?”云殊道,“我就是看了个背面而已,你转身的时候我可就把头转过去了。王爷要是这么说的话,那下次我得看回来才不算被冤枉。”
宋匀徵瞠目结舌:“你……你……”
他平日在朝堂上口齿伶俐得很,这会儿却被憋得半晌说不出话。
偏云殊还脸不红心不跳地又说道:“或者下次我去凫水的时候王爷也来看,我们就当扯平了。”
宋匀徵哪想到云殊竟说出这种话来,一时不知她是当真还是故意逗他,越发羞恼,气道:“你别以为我不敢!”
云殊挑眉:“我以前不知那池子可以凫水,现在知道了,天热时少不得要去泡一泡的。王爷到时可别不敢来。”
宋匀徵舌头都要打结了,憋了半天放出句自以为厉害的狠话:“你到时候可别躲!”
云殊低笑,将他头发擦的半干,这才道:“快去把衣裳换了吧,这身都湿了,仔细着凉。”
宋匀徵正好也巴不得避开,赶忙起身去了净房。
关上门后他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更衣,而是靠在门上捂着脸,指缝中露出的面颊一片通红。
他许久才平复下来,对着铜镜整理头发时想起云殊刚才一直在给他擦头,脸上一时又露出笑意。刚笑了一会儿又想起她去过象姑馆,嘴角又撇了下去。
就这么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又不高兴,拖拖拉拉地半晌才换好衣服出去了。
他有心让云殊以后不要再去那种地方,却又不知该以什么身份要求她,思来想去问了一句:“他们真的没我好看吗?”
云殊这会儿已捧了一本书在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笑道:“真的。这世上美男子虽各有千秋,有姿容出色的,有身段好的,也有擅琴棋书画气质佳的,但没一个比得上王爷。起码在我眼里是没有。”
她是真的觉得宋匀徵好看极了,前世对他不甚了解,只觉他皮囊漂亮。今生接触久了,日夜相伴,更觉他内里纯粹,赤诚可爱,无论性格还是长相,都是她最喜欢的那一类。
宋匀徵因那句“起码在我眼里没有”而勾起了嘴角,又道:“那你以后……以后不要再去了。放着家里这么好看的,干吗还要去外面看。”
后半句是小声嘟囔出来的,但云殊还是听见了,不禁笑出了声:“是,有王爷在眼前,那些庸脂俗粉哪里还入得了我的眼。再说我也确实已经很久没去了,王爷大可放心。”
她如今好歹是王妃,多少还是要顾及宋匀徵的面子的。
宋匀徵若待她不好也就罢了,但他不仅从不约束她,还处处为她考虑,她自然也不想给宋匀徵添什么麻烦,所以来了京城以后虽然到处玩,但从没往青楼或者象姑馆跑过。
宋匀徵虽没得到准话,但知道以她的性子这就是答应了,终于放下心来,脸上再次浮现笑意。
………………
另一头,燕祁担心地看着燕荆,低声教训:“我去给王爷拿趟衣裳的工夫,你怎么就跑了呢?王爷在意自己身上疤痕,凫水时最忌讳被旁人看到,你倒好,竟把王妃放进去了!”
“那几支狼毫什么时候给王妃不行?非要那个时候给吗?”
“这下好了,王爷衣裳都没穿好就拉着王妃回正院了,一路上都沉着脸,可见是动了大怒了。你你你……你就等着受罚吧你!”
他又急又气,一方面是担心自己的弟弟被斥责,一方面也担心因他而连累了王妃。
自云殊来到王府以后,宋匀徵时常把燕祁留在王府照看云殊。他深知云殊性子好,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主子。若是因为燕荆而连累了她,那可真是……
燕祁急的直上火,却冷不丁听燕荆回了一句:“王爷没说要给王妃送狼毫,那几支笔是我从库房里随便挑的。”
燕祁一惊:“你……你竟还编瞎话?你图什么啊你!”
燕荆却狡黠地笑了笑,说道:“我们打个赌怎么样?”
“你还有心情打赌?”
“就赌王爷会不会罚我,我赌不会。”
燕荆道。
燕祁一巴掌糊在他后脑勺上:“你脑袋被驴踢了吧你!”
燕荆啧了一声,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不信走着瞧。”
燕祁觉得自己这个弟弟一定是疯了,心情忐忑地等着宋匀徵罚他。
但当晚正院毫无动静,宋匀徵回去后便没再出来,到了点儿便如常歇下了。
翌日两人在院中等着宋匀徵去上朝,燕祁见宋匀徵出来,还想着待会儿要如何为自家弟弟解释几句,却见宋匀徵经过两人身边时只是瞪了燕荆一眼,然后便大步向外走去,提也没提昨日的事。
燕祁大感不解,燕荆则得意地对大哥挑了挑眉,然后跟上了王爷的步伐。
………………
顾遥知等了几天也不见成王有任何动静,无论是他这里,还是方明恩那里,都十分平静,就好像成王妃被人下药这事从未发生过似的。
他起初忐忑不安,到后来便渐渐松懈下来,觉得应该真是没什么大碍了。
“想来是我那不争气的族弟知道家人都在我手里,没胡乱攀咬,成王查不出证据,也就没办法了。”
他低声说道。
下人附和:“是啊,还好老爷提前留了一手,将那十三爷一家都控制住了,不然他只怕是管不住嘴的。”
这位十三爷就是被宋匀徵那边查到,最后“意外坠马”的人。
顾遥知冷哼一声:“什么十三爷,不过是个出了五服的远亲罢了。当初看他也算得力,才将此事交付与他,不想却还是出了纰漏,险些连累到我!”
“是,”下人道,“若非他当初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能办妥,老爷也不会将那么重要的事交给他。那现在……他的家人……”
顾遥知皱眉:“远远地打发出去,别再让成王从他们那查到什么。”
谁知道他那已经死了的十三弟有没有跟家里人说过什么。
下人应诺,却又有些担心:“他们一家好不容易才在京城站稳脚跟,只怕不肯就这么轻易离开。”
这事放在以前好说,只要银子给的足够多,不担心对方不动心。
但现在顾家也不宽裕,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银子。
顾遥知年轻时为了升官发财也做过一些黑心事,但后来官职越来越高,为了声誉便收敛了,将以前种种痕迹也都处理干净,现在很难在查到什么。便是孙昌海给他的那些孝敬,也是都洗的干干净净,从账目上是什么都查不出的。
这次给成王妃下药一事,他之所以交给了这个远亲,而没有让自己的亲信去做,也是不想再沾上什么污点,被成王抓到把柄。
但眼下成王已经查到他头上,不及早将这家人处置了,只怕后患无穷。
他面上浮现阴狠之色,年轻时的戾气涌现出来,对下人道:“他们不想走就没办法了吗?你又不是没处理过这些事,现在都忘了不成?”
下人心头一震,明白了他的意思,眼中亦是闪过一抹狠色,低声回道:“属下明白了,这就去办。”
………………
自己人办事确实比不靠谱的远亲利落的多,顾遥知得知一切都已处理干净时,总算是彻底放下心来,近来一直困扰他的失眠多梦的问题也没有了,早早便睡下了。
睡梦正酣时,院中却传来吵闹声,他迷迷糊糊睁眼,正想发火问何人扰他清梦,就见一个下人慌慌张张跑进来,高声道:“大人,不好了!刑部的人来了!”
顾遥知一惊,顿时睡意全无,起身道:“刑部的人来做什么?”
就算是给成王妃下药一事被发现了,也该是一步步查,一步步审,若没有直接证据,成王最多也就是对他用些阴招,就像是让他族弟坠马一样。怎么可能光明正大动用刑部来抓他?
而且……而且刑部尚书是方明恩的学生,若真有什么不对,应该也会先来与他打声招呼才是啊。
这下人并不是顾遥知亲信管事,也不知道顾十三爷的事情,慌张道:“说是什么柳儿巷走水与您有关,刑部已经把刘管事抓了,还要请您也去配合查案。”
但这么大的阵仗,哪里是要配合,分明是要直接抓人!
顾遥知身子一颤:“怎么会……怎么会被查到?不是说都处理干净了吗?”
他对刘管事是有信心的,知道他办事不会那么容易被人查到,更不会这么快就被人查到。
白日刚出的事,刑部现在就来抓人,这……
这分明是个局!
顾遥知总算想明白了,成王哪里是查不出什么证据才没动他,这是嫌他之前犯的事太小,不够重罚,等他有更大动作呢!
可……可即便如此,也不该是刑部的人来啊!
顾遥知披衣来到院中,面对身披甲胄的一众侍卫,道:“谁准许你们夜闯顾宅的?你们姚尚书何在?让他来见我!”
为首那人不苟言笑,亮出手中文书,道:“顾大人,你涉嫌收受巨额贿赂,对成王妃下毒,在柳儿巷纵火等数起案件,现依令将你拘捕,还请配合我等调查。”
说着对身旁人摆了摆手,便让他们将顾遥知拿下。
顾遥知怒道:“你们敢!我乃户部尚书,你们……”
话还没说完,就被两个魁梧侍卫反拧住了手臂,顿时一声痛呼。
他哪想到自己堂堂二品大员,竟被几个小吏如此对待,涨红着脸挣扎道:“你们真是……胆大包天!我要告你们!告你们越权!依我大周律法,我即便有罪,也该是大理寺来审!什么时候轮到你们刑部!”
下令抓捕他的人冷笑一声:“顾大人放心,您且随我们去,等案件查明了,有的是三司会审的时候。”
说着一摆手:“带走!”
夏夜的暖风中,顾宅一片混乱,将这条街上的邻居也惊动。
大家纷纷探头打听,在知晓了来龙去脉后又赶忙都关上了门。
他们虽不知具体事宜,但只听“对成王妃下毒”便只此事与成王有关。
与成王有关,且让他抓到了切实把柄的事,最好谁都不要插手,不然谁插手谁倒霉,这是成王代理朝政三年来大家心中的共识。
但与其他人的退避三舍不同,今晚的方宅一直亮着灯。
刑部尚书姚承也坐在这里,此时正宽慰方明恩。
“老师放心,顾遥知所犯之事都是确有其事,证据确凿,此番抓他是他罪有应得,绝不算是冤枉。”
方明恩摇头:“我不是担心这个,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多少还是清楚的。”
姚承点了点头,思量片刻道:“那老师是担心他在牢狱之中胡言乱语吗?您放心,人进了我刑部,该吐的我一定让他吐干净,不该说的保证一个字都不会漏出来。”
方明恩抬头,眉头紧皱:“怎么?你也觉得那些事真是我让他做的,所以我才怕他胡说?”
姚承怔了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方明恩见他这反应,叹了口气:“也不怪你这么想,这些年为了防着成王,我确实是……确实是有些糊涂了。”
“就说这顾遥知,我明知他有问题,但为了压制成王,还是将他收为己用。给成王妃下药一事,我明知不妥,还是答应了。如今遭到反噬,也是我活该。”
“老师千万别这么说,”姚承道,“您也是为了大周的江山社稷。”
方明恩摆手:“你不必劝我,我心中有数。”
“现下我最担心的不是顾遥知,也不是我自己。我是在想,今日成王借我之手除去顾遥知,明日此事传遍朝野,还不知会引起多少猜测,造成什么样的局面。”
姚承面带愧色,垂首道:“都怪学生太鲁莽了。”
他接到信报,顾遥知犯下诸多罪行,桩桩件件都有实据,且有些罪证中顾遥知明显有攀咬恩师的意图。
姚承知道那些事情与恩师无关,但顾遥知明面上确实与恩师往来密切,若等他被大理寺捉拿,说些有的没的,只怕坏了恩师名声。
心急之下,姚承直接派人去了顾家,先一步把人抓到了刑部,也好管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些胡话。
等他来了恩师这里禀报此事,经恩师点明才察觉,这其实都是成王的安排。
大理寺明明就在成王掌控之下,成王线报不会比他刑部慢,为何说要抓人却不见任何动静,直到他的人把顾遥知拿下,也不见大理寺有什么反应。
那些突然出现的证据其实根本不是他的人自己查出来的,而是成王派人送给他的,就是为了让他心急之下去捉拿顾遥知。
现在他如成王所料那般行动了,这在外人眼里,便是方明恩的学生将顾遥知拿下了。
顾遥知平日与方明恩走的很近,如今方明恩却“大义灭亲”,那些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人会怎么想?会不会担心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灭了?
姚承心中懊悔,方明恩到没有责备他的意思,道:“此事并不怨你,是成王心思刁钻,摸准了你我,乃至顾遥知的脾性。”
他说着又摇了摇头:“他其实本可以利用顾遥知攀咬我,以顾遥知的性子,一旦被抓,肯定万事都会往我身上推,即便我能洗清大部分嫌疑,这多少也会对我有些影响。但他却并没有这么做,这到让我有些猜不透了。”
肯跟随他的大部分都是他亲近之人,只有少数是顾遥知那样的,这也就意味着成王的离间之术并无大用。
与其如此,还不如利用顾遥知,硬往他身上泼些脏水,以求今后进一步打压。
可他不仅并未如此,还将所有罪证都交给了姚承,这也就等于帮他彻底清除了顾遥知这个隐患。
方明恩心中一时五味杂陈,许久才轻叹一声,道:“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明日朝会上先探探他的口风。”
………………
翌日朝会宋匀徵根本就没理会此事,仿佛自己压根懒得管,一切都交由刑部自行处理。
他下了朝便开开心心回府了,正打算去书房处理公务时,却听说云殊没有出门,而是去花园凫水了。
宋匀徵脚步一顿,明明什么都还没看到,耳根却已开始发烫。
他还记得上次他与云殊斗嘴,云殊说“下次我凫水的时候王爷也来看,就当扯平了”。他当时还放了狠话,说“有本事你别躲”来着。
那现在……去还是不去?看还是不看?
宋匀徵站在原地,一时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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