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清醒

花园的小径上,宋匀徵仍在徘徊。

他不大好意思去,又觉得不去就是自己怂了。

就这么纠结着一步一蹭地往前挪,路上花花草草都不知被他揪掉了多少,每一片叶子都是他在纠结“去”“不去”“去”“不去”。

扯秃了一排花之后,耳边已传来水声,一听就是有人在凫水。

宋匀徵原地站了片刻,看着手中已经被揪的光秃秃的花枝,想起上次云殊随口调笑自己的话语,忽地“恶向胆边生”。

“我就要去看,我偏要去看,她让我看的,我有什么不敢的?”

他大步便向着水塘走去,眼看一只脚已经要迈进拱门,又猛地停了下来,胸口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他仰头望天,拍了拍狂跳不止的胸口,然后趁着一鼓作气的架势还没消退,猛地探出头去。

就见池边随意堆放着女子衣衫,池中一抹人影正鱼儿一般游动,两只肩膀浮在水面,带着粼粼水光。

宋匀徵面色瞬间涨红,所有的勇气在这时都消失无踪,又猛地将头缩了回来,往回缩时耳朵还不小心蹭在了墙上,痛的低呼一声。

他怕被里面的云殊察觉,赶忙捂着耳朵躬身跑走了,一路跑回正院才停下,两手不停往脸上扇风,却仍觉得热,又猛灌了两杯凉茶才总算好些。

另一边花园后的池塘中,云殊伸展着双臂靠在池边,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片刻后低笑一声,脚下一蹬池壁,再次游了出去。

………………

“姐姐,姐姐!”

纪玄连唤了好几声云殊才回神,转过头道:“怎么了?”

纪玄看了看刚从眼前过去的花魁,皱眉道:“就这么好看吗?姐姐都看入迷了。”

京城最大的青楼云鬓馆每三年选一次花魁,拔得头筹的花魁会在城中最热闹的几条街巷巡游一圈,期间还有无数花娘歌舞为伴,很是热闹。

后来京城最有名的象姑馆樊楼也有样学样,跟云鬓馆前后脚办起了花魁巡游。只不过云鬓馆的花魁是女子,樊楼的花魁是男子。

樊楼花魁游街时虽不比云鬓馆花魁热闹,但也会引来不少人驻足旁观,尤其是平日里少见这些的闺阁女子,总忍不住瞧个新鲜。

对云殊来说这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毕竟她不仅见过象姑馆花魁游街,还亲自进过象姑馆,形形色色的男人也算是见识过不少。

纪玄以往就不爱她去这种地方,如今见她又盯着那樊楼花魁看了许久,以为她又动了心思想去逛逛,忍不住抱怨几句。

云殊闻言怔了怔,旋即摇头:“也没有很好看,就那样吧。”

“那姐姐还看那么久?眼珠子都转不开了。”

少年皱着眉头嘟囔,俊秀的脸庞上写满了不高兴。

云殊失笑:“我刚刚是在想,人果然都是一样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以往觉得这些男子各有各的美,能被选为花魁的定然都有自己的过人之处。现在看惯了王爷那张脸,再看谁好像都不过如此而已。”

就像刚才过去的樊楼花魁,相貌身材也都是一等一的出挑,但她看着也只觉得平平。

纪玄站在她身侧,张嘴想说什么,但看了看周围密集的人群,又把嘴闭上了。

可他心中藏不住事,忍了许久终于还是没忍住,等到无人处开口道:“姐姐现在是喜欢上王爷,想留在京城了吗?”

云殊一怔,沉默片刻才摇了摇头:“不,我不会留在京城。”

纪玄心中松了口气,正庆幸又忽然反应过来,姐姐并没有回答他前面那句。

他刨根问题:“姐姐还没说你喜不喜欢王爷,若是王爷肯随你离开呢?”

云殊再次沉默,这次的沉默格外漫长。

她平日很随和,眼中总是带着笑,此时这笑意却尽数消散了。

她看了看这热闹繁华的城镇,看了看远处的宫墙,近来一直刻意不去回想的前世种种再次浮现在脑海里,最终只是缓缓吐出一句:“他不会随我离开的。”

无论他心中是如何想,无论他多么想逃离这里,但他最终还是会留下。

纪玄不解,还想再问,云殊却已有些不耐:“好了,你管这么多做什么?有这闲工夫操心我的事,不如去相看相看青姨给你挑选的那些小娘子。你也已经十六了,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纪玄嘴角一撇:“我才不去!姐姐如今十九了不也一样没有婚配吗?为何我就要早早成婚?”

“我怎么没婚配?”云殊瞪他,理直气壮道,“我不是跟王爷成婚了吗!”

“你们那是……那是假的!不算!”

他最后几个字说的格外小心。

云殊嗤了一声:“那有本事你也找个假的去。”

纪玄斗嘴向来斗不过她,气的脸红脖子粗。

云殊逗他几句也就算了,没有真要跟他较劲的意思,笑道:“让你现在挑选不是让你现在就成婚,这谈婚论嫁怎么也得两三年吧?你现在挑,成婚的时候也就十**了,不是正合适吗?若是再晚些时候,好的都被人家挑走了,你碰上喜欢的没准儿就来不及了。”

纪玄见她一直提这个,一副巴不得赶紧让他娶妻生子自立门户的样子,索性使出了杀手锏:“姐姐是嫌我碍事了,不愿再带着我了吗?”

以往一说这个,云殊总让他几分,今天却是无奈道:“都多大了还用这种招数?好男儿志在四方,你也不能一天到晚跟在我屁股后头吧?到时候别人问你年岁几何,有何成就,你就跟人说我整日跟着姐姐吃喝玩乐?”

纪玄一噎,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云殊见终于堵住他的嘴,又开始去逛别处了,只是心里却总想起纪玄刚才问的那几句话,一整日都心不在焉。

………………

是夜,宋匀徵回到正院时就见云殊拿着块帕子在变戏法。

那帕子上明明放了个玉镯,她手上几个翻转,镯子就不见了,再几个翻转又重新出现在手中。

宋匀徵看着有趣,便盯着多瞧了一会儿,正好奇她是如何做到的,就听云殊问道:“怎么样?厉不厉害?”

宋匀徵心里觉得厉害,又不愿显得自己很没见识的样子,嘴硬道:“雕虫小技,平平无奇。”

云殊摆弄着那镯子,点头道:“确实,初看觉得很是有趣,可一旦知道了其中究竟,也就无甚新奇了。”

她说着故意不经意地放慢了动作,让宋匀徵看清自己是如何将镯子藏如袖中,又是如何拿出来的。

宋匀徵看的仔细,心里将她的动作一一记下,之后几天只要有空就练□□算称得上熟能生巧,不会轻易让人看出什么端倪了。

练好了之后他便决定找人试试,在燕祁给自己倒茶时故意将镯子亮出来又收回去,收回去又亮出来。

燕祁见那镯子起先还在帕子上,转眼又不见了,再一转眼又出现,果然甚感惊奇:“王爷这是从哪学的?好厉害。”

宋匀徵得意地抬了抬下巴:“不过是个小戏法罢了,这有什么厉害的,真没见识。”

说着又倒腾了一遍,燕祁果然还是没看出问题。

他心下高兴,逢人便“不经意”地展示一番,引来了无数赞叹。

云殊偶然间碰到,也没拆穿,只在暗处笑看着他,等他显摆完了才出去,之后更是时不时就在他面前摆弄些小戏法,故意让他学会,高兴地在宫里宫外到处展示。

这日宋匀徵又在屋里摆弄从她那学来的戏法,云殊故意过去挑了个毛病,还说自己就不会这样。

宋匀徵有些不服气,道:“我在燕祁燕荆他们面前都试过,他们谁都看不出来!”

云殊挑眉:“那不信咱们就试试,都在他们面前展示一回,看谁的戏法变的更好。”

“试就试,我才不怕。”

宋匀徵也来了兴致,当即就要将外面的下人都唤进来。

云殊却道:“既是比试,那自然得有个彩头,不如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

宋匀徵兴致勃勃道。

云殊想了想,视线往床榻那边扫了一眼,想到什么似的:“王爷与我虽是假成亲,但在外人面前还是要做戏的。不如我们就赌接下来一个月王爷是回王府还是宿在宫里。”

“王爷若赢了,就可宿在宫中,不必宫里宫外来回跑。我若赢了,那还得劳烦王爷与我做出夫妻情深的样子,日日回府了。”

宋匀徵本就不在意这个,当即应下,叫来下人便当着众人的面变了几个戏法,获得一片掌声后得意地对云殊抬了抬下巴。

云殊将他变过的戏法都原样做了一遍,同样迎来一片叫好声,还有下人在小声议论两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大家正高兴时,云殊手上却是一滑,在最简单的一个戏法中不小心将袖中的玉镯子掉出来,摔在地上碎成两段。

众人一阵低呼,云殊也是叹了一声,道:“大意了,最简单的反而没玩好。”

宋匀徵见她在众人面前出了糗,丝毫没有因自己赢了而高兴,反倒怕她觉得丢了面子,赶忙对一众下人道:“行了行了,都做自己的去吧。”

下人一哄而散,宋匀徵也将云殊拉回了屋,宽慰道:“就是些玩闹的小把戏罢了,不必当真。”

云殊笑道:“那可不行,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是输了,接下来一个月王爷不必日日回来了,左右咱们成婚已有半年了,即便王爷偶尔宿在宫里,想来外人也不会多说什么,最多以为王爷公务繁忙。”

“不过等我下次赢了,让王爷回来的时候王爷可得回来。”

宋匀徵不以为意:“多大的事,左右我来回是坐马车,又不累。”

两人说笑着歇下了,这一日便又如往常般平静过去。

………………

翌日云殊以为宋匀徵会宿在宫里,没想到自己回府时,他已经回来了,又和往常一样在书房处理公务,处理完了便回正院,第二日四更天便从王府去宫中上朝。接下来几日都是如此,一如既往。

云殊那日故意输给他,本就是想让他循着这个由头顺势宿在宫里,这样就不必每日都起大早了。

谁想宋匀徵即便赢了,也依旧日日回王府,日日天不亮就起床。

云殊听着窗外蝉鸣,手指拨弄着宋匀徵从宫里给她寻来的九连环,低垂着眼静坐了许久。

那日纪玄的话点醒了她,她猛然回神,才发觉自己这半年来不知不觉便已沉浸其中。

即便她不那么喜欢京城,但现在她日日都过得很开心,全然忘记了前世在京城的不愉快,只因身边有了宋匀徵。

若宋匀徵只是个普通人,这自然没什么不好,三年以后他们一同离开京城,手牵手游遍天涯海角,只想想便觉得高兴。

可宋匀徵不是普通人,他不可能跟她离开……

云殊回去想了半日,告诉自己要清醒过来,不能再沉湎其中,这才刻意打赌输给宋匀徵。一来他确实不用再那么辛苦,二来也避免日夜相伴两人越走越近。

她不是没想过直接跟宋匀徵说,但又怕伤了他的心。

宋匀徵本就是好意为了她才日日回府,结果她却不领情,换做谁心里只怕都不舒服。

可现在……

云殊叹气,当晚终是下定决心直接跟宋匀徵开口。

宋匀徵起初没反应过来,还道:“我不觉得麻烦啊,不就是早起一些,我都习惯了。上了车补一觉,进宫后刚好赶上朝会。”

说完见云殊半晌不语,才终于渐渐明白。

“……你是不想我每日回来?”

“不是,我……我真的只是觉得你这样太累了,没有必要。我们本是假夫妻,你不必为我……不必为我如此。”

“假夫妻”三个字让宋匀徵感觉像是被打了一闷棍,脑袋里好似被浇了一盆铁水,烫的发懵,只觉尴尬又羞耻。

他怕她在京城难以立足,他怕旁人非议她,他怕旁人觉得他们夫妻感情不睦看轻她。无论是出于当初的恩情还是后来的……他都一心为她考虑,生怕她受了委屈,可原来……人家根本就不需要!

宋匀徵一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先前种种都是他自己一厢情愿。

他紧紧攥着床铺,最后只是冷冰冰回了一句:“我知道了,云小姐既不需要,往后直接跟我说就是了,不必费尽心思地绕弯子。”

他说完翻身上床,刷的一声放下了床帐,背过身去再也不理会房中的人。

“云小姐……”

云殊心头一阵刺痛,最终却也只是躺在了美人榻上,看着房顶默默发呆。

…………

第二日宋匀徵果然没有回来,下人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当王爷今日公务繁忙赶不回来。唯有云殊知道他没回王府的真正原因。

是夜,云殊对镜梳着头发,绣绣在旁帮她整理床铺,回头时见她对着镜子出神,笑道:“王爷才一日没回来,小姐的心思便飞了。”

顾青看出云殊心情不好,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但想来也和宋匀徵有关,于是瞪了绣绣一眼,让她别多嘴,便带她一起出去了,让云殊可以自己一个人静静。

云殊放下梳子,走到美人榻边,躺下时看到枕边的布老虎,拿起来看了看。

布老虎肚子鼓鼓的,腹部的几处针线尤其难看。

她伸手轻抚上去,唇边浮现一抹浅浅笑意,不多时这笑意便消失,只余一声轻叹。

宫中,宋匀徵同样翻来覆去睡不着,夜半还摔碎了一套茶盏踢翻了一鼎香炉,说太医院都是一群废物,配的安神香安神茶根本没用。

宫人们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等他稍微平静下来又躺了回去才找燕祁燕荆小声打探。

“王爷这是怎么了?已经许久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了。”

燕祁也是不明所以,只有燕荆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低声叮嘱了几句:“这几日小心伺候,别惹王爷不高兴就是了。王爷的性子你们也知道,只要不犯错,他再生气也不会把你们怎么样的。”

几个宫人赶忙应诺,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

宋匀徵这两日心情明显极差,宫中上上下下都察觉出来了,秦太后自然也知道了。

待前朝朝会散去,她找了宋匀徵来问,宋匀徵却也只是冷着一张脸闭口不答。

秦太后想到他昨夜没回王府,觉得这事兴许跟云殊有点关系,试探着问道:“可是跟云殊吵架了?”

宋匀徵冷笑一声:“我们不过一对假夫妻而已,有什么可吵的?”

秦太后一听就知道自己猜得没错,非但没有着急,反而放下心来,点了点头道:“那倒也是,你们当初不都商量好了吗,三年后就和离。这眼瞅着已经过去半年了,也就还有两年半而已。就算真有什么不痛快,再忍忍也就过去了。”

宋匀徵面色一僵,片刻后气冲冲地从康宁宫离开了。

待他走了,嬷嬷忧心道:“太皇太后,要不要奴婢去传话,将王妃召入宫中问问,也好缓和一下她和王爷的关系?王爷难得愿意亲近哪个女子,错过了这个,有没有下一个都不知道了。”

秦太后却摇了摇头,道:“不必,夫妻之间哪还没有个拌嘴的时候?若回回都要旁人相助才能解决,又如何长久?何况……你看我刚才说起云殊过两年就要离开时他那样子……”

她说着轻笑几声,又逗弄起一旁的鹦鹉来:“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他舍不得放不下,这气又能生多久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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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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