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三夜遮天蔽日的鹅毛雪,把路灯都蒙住了,如果站在高架桥上往下看的话,视野里应该只有漫天遍野的灰白色。
第一天下的时候,雪花像是被子里扯出来的破棉絮,实心的,飘飘摇摇的一朵阴影,在半空中打着旋儿落下的时候,看着惊心。不知道是多漫长的一生被大火燎成了灰,天地之间只见大片的余烬,从过去飘洒下来。
下着下着雪也变了,变成更细更小的雪粒,快速地划过夜空,闪闪发光的雪线织就耀眼的白,耀眼得像是大幕盖住,灯光还未落幕,舞台空无一人。雪粒噼里啪啦地砸在雪地上,仿佛渺远微弱的掌声。
小麦还记着自己着了魔一样地看着那场雪,醒着的时候看,困了饿了就睡过去,最后一次从梦里惊醒的时候,小麦爬到窗边向外看。
风雪已经停了,外面铺着漫山遍野的一层白。近处的马路上,市政工人和物业在费力地把雪推向荒地的一侧,凌晨的新雪还算松软,铲子的刮擦声和清雪车的轰鸣声缓慢经过,露出下头漆黑的柏油路。
而从遥远的荒地开始一直蔓延到视野边缘,土地的纹路被大雪抹去了,雪面细密无暇,白而平整,足以掩盖一切秘密。
像是死人头上的盖尸布,她想。
小麦回忆着那场奇异的雪,擦了擦手边的那张遗像。
“笃笃笃”一阵微弱的敲门声响起,声音微弱而徐缓,打断了小麦的回忆。
狗从第一声敲门响起的时候就立刻做出反应,一溜烟地窜到了沙发底下。
小麦抓住沙发扶手,安静地坐下,把脚放进拖鞋里。仅仅几个简单的动作,她还是痛出一脑袋的汗。她胡乱抹了一抹额头,汗湿的碎发被捋进额角。
金属声响从锁孔的地方传进来,“咔哒”一声短促的声响,那扇锈红色的铁门被应声打开。打开门的手上戴了手套,粉红色的手套毛茸茸的,但依然能看出来这是瘦而小的一双手。
“你在家呀,”一位戴着宽发卡,梳着短发髻的妇女走进来,一边说着话一边把钥匙放回挎包深处:“我没听见家里有人,还以为你出去忙了”
“嗯,在家”小麦感觉自己的嗓子好像太久没用过,像厨房里每天早上喷出锈水的破水龙头,“这几天没什么事儿。”
小麦看着进来的人熟练地脱去长羽绒服,抖开,里层朝外地整齐卷起。露出里面一身很贴身利索的黑色套装,上衣下缘是粉色的,和她手套的颜色一样,马甲处的绗缝显示这是一件夹棉的小袄。
“真冷啊”半是招呼,半是当地人的习惯,他们向来不喜欢过于安静的氛围,尤其是对于这位女性而言更是如此,“马上又要降温了,家里的暖气还没找人看呢?”
“不知道找谁”
“先去问问物业怎么回事,看看需不需要修”,中年妇女手里没停过,她卷起手套塞进羽绒服内袋,然后拿出一张蓝色的口罩带上,她压了压口罩上的铁丝,贴合她有些矮而单薄的鼻梁。
这是个整体来说都非常单薄却麻利的人,小麦不怎么能在本地看到这样的体形,她的到来好像一只信鸽落在了小麦屋子里,时不时地发出她柔和而连续的咕咕声:“要是物业修不了你再跟我说,我去让我爱人问问,找人儿给你修,”
她的头发梳成很短的一个揪,但是梳得很高。小麦上高中的时候,班级里很多女生梳过这样的发型,整齐而不失活力,有点像排球场上的运动员。发尾向外翘起一个完美的弧度,逗号一样挂在她的后脑勺上,好似她的话一样说不完,总还是为你留着下一句:“别拖啊,早点去,多暖和几天是几天。”
“嗯”
她的口音和本地人很像,句尾听起来带点笑意,有点自居长辈的唠叨,小麦只是安静听着。只见她说话手也里没停着,掏出一个鼓鼓的深蓝色方口袋,口袋上印着的是当地医院的广告,顶端的提手打成一个紧实的活结。
随着熟悉的不锈钢刮擦声音响起,食物热腾腾的气味飘了出来。绞得小麦胃痛,比脚腕还痛。
小麦闭上眼睛,躺了回去。
可能是看到小麦躺下休息,小麦刚躺下就听到身后“吱呀——”一声,次卧的门锁不住,只是虚掩上了。
小麦装作睡着了,装作听不到次卧里的声音。
尽管看见每天来喂饭、拍背、处理排泄物的护工,卧床的病人依然用着半边麻痹的声带,挤压出尖锐惨烈的嚎叫,而护工全程只是小声地安慰、哄着病人。
“粥是我早上新做的,小麦多有孝心啊,跟我说你喜欢喝粥,让我多给你煮。”在那些尖叫的间隙,小麦能依稀听到那些安慰的话,像河水一样从门缝里蜿蜒流出:“咱们把饭吃了,早点把病养好,以后的人生还长着呢”
不知道是受到什么刺激,病人反倒发出更凄厉长久的吼叫,似一头困兽被圈禁在苍白的病体里,而护工小声安慰的声音弱水一样围绕着,轻轻的耳语淹没了尖叫里难以分辨的语义:“都知道,都知道……你难受,会好的啊,会好的啊……”
那尖叫持久而高亢,让小麦想起在沙滩上搁浅的巨鲸,然而沙滩上只有小麦才听得到巨鲸的发音频率,她歪着脑袋默默听着那些求救和咒骂,头却搁在硬邦邦的沙发上一动不动。姿势看起来很不舒服,但她脸上带着平静的笑意。
好似听着摇篮曲入睡的婴儿。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