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界阁。
驼背人摘下毛皮,漏出一张色衰的妇人脸,妇人板着脸,一本正经的一样样取下身上的东西,规规整整的排成一排,毛皮,兜脸,手套……驼背随着毛皮一起不见了,是毛皮里,带了个圆锅,妇人年逾四十,极其枯瘦,先是将脸置于月光下让方六梨看到的清楚,然后伸出一双手展示给方六梨看,十指修长,充盈圆润,皮肤白嫩,挽一个花,十指灵活,百样玲珑。
妇人又从圆锅里取出一把削木刀和一个小木人,片刻之间,百刀下去了,一个小人已经初见形状。
“若刻成了,他便能动能跑。妇人是人偶师,居于基山山北,出身月源门,叫做浣娘。”
方六梨如今置身梨花满园的定界阁之中,院外的羊耳老妖与赤尧动手不到百回合,就发现了他握着的是神器,羊耳忌惮神器的力量,不愿意冒风险,于是停了战,裹了赤尧去山头吃烤肉去了。
方六梨今日坐的是一把梨木椅子,今日的配置讲究,配了一整套桌椅,桌上有玉壶玉碗乳酪点心,身后有工笔花鸟的屏风,连带睡觉的罗汉床都有。方六梨如今就坐在这位人偶师对面,她托着腮道:“我知道你们,基山山北怪木丛生,你们和猼訑与肠腹同居,和九尾狐和灌灌为邻,人偶师需要在夜半月最亮的时候上山伐木,且不能停歇,要在搭好的泥房子中趁着月光雕刻,从一轮月雕到下月同一轮月方可雕成活的人偶。猼訑的皮毛佩之不畏,肠腹鸟食之无卧。你们靠这一鸟一兽维系你们的手艺,你今日身上的皮毛,也是猼訑皮吧。”
浣娘举起皮毛,是一整个兽皮,背上有两个空洞,这是猼訑的眼睛。
她道:“是了,仙姑说的对,我派世代奉养猼訑和肠腹,待它们去后,取皮毛和肉用。”
说完,再次将兽皮规规整整地摆在原处。
方六梨实则有些累,她打了个哈欠道:“那你说,求什么,说好了,我去帮你。”
浣娘将手里的东西仔细地收在圆锅里,郑重的坐好,双手放在双膝之上,她的神色变的既紧张又痛苦,似乎有满腔的话语要吐露出来,然而话到嘴边,声未出,痛先到,双唇打哆嗦不止,一双饱含着热泪的双眼望过来,满是哀怨,双唇的哆嗦就像是传染一样,浣娘的眼泪先流了下来,继而浑身开始哆嗦,身型也塌了。
这个枯瘦死气沉沉的妇人,有了苦难的加持,似乎变得鲜活和生动起来。
“我的负心汉要娶妻了,”她说,“新妇不是我。”
方六梨闻言端正的坐好了,正色道:“若你愿意,可以将故事讲给我听听。”
浣娘道:“人偶一派,做的是类神的工作,远古时期,神用泥巴造了人,将死物变为活物,这是母神的神力,后世的生灵,哪怕是再远古的神,也没有将母神的神力继承下去。
多年后六界大乱,母神曾亲自创了三位儿神,在大混乱时期拨乱反正,维系六界秩序。这三位儿神分别是战神古夫,风神白塍,大地之神龙妖。三位儿神带领六界生灵击退了古兽,换来了六界和平。这样功勋卓著的三位上神,到底也没有继承母神造人的神力。相传当年神力最浩瀚无垠的大地之神龙妖,可在战后拯救万物,重溯山川,可她会的也只是修复,不会新生。
人偶师实际继承的,是母神的衣钵。
人偶的等级分为三种,下等可跑可跳,可学武术拳法,大似活物,中等能言会道,可收授道理,不能思,神似活物,上等神型样貌与常人无异,更为精细美丽,可思辨,善伪造,绝似活物,常人不能辩。”
浣娘一本正经地背着书,方六梨面上并无异常,心中还是暗暗道:“人偶一派竟敢拿母神造人之事往自己脸上贴金,岂非是大不敬,要知道据我所知,母神的造人之力,用的是无中生有点石成金之法,新的活物便是新的活物,故以母神教会人类繁衍,人类生产所生婴儿均是新生命。而人偶一族,却是借用的符纸或者精妙的阵法,将六界中许多未成开智的灵物或是未曾苏醒的妖魂骗到了制作精良的人偶之上,人偶族的人偶精妙绝伦,惟妙惟肖,以至于这些未开智的灵物会以为人偶是自己的宿主,从而活了过来。再多的,便是借助日月精华,说到底便是灵气开蒙,用的是移花接木之法,岂能相提并论。只是来客皆是有缘,我也不必去揭她脸面。”
方六梨想到此处,定了定神,听浣娘接着说:“我自小听族里的长老说,从古至今,都出过许多厉害人物,他们能雕出上等人偶,甚至还有上等人偶在人间生活许多年的传说。到了我这一辈,人偶师派别众多,能者辈出,月源门却已经陨落了很多年了。很多族人因为没有天赋,做不出人偶来,下山做别的活计了。”
浣娘说道此处,朝方六梨说道:“仙姑别嫌我啰嗦,若我不啰嗦,这个故事就讲不完。仙姑知道天赋二字的重要性吗?人偶师的小成,大多数勤奋的后辈就能完成,可是大成,却需要天赋之人,基山之上这几十年来,也只出过一位天赋异禀之人,我从来没见过她,传闻她出自人偶师最大的门派镜月门,绝大多数人都没见过她,都说她天赋极高,入门十几年,出过两三件成品,传言她是个小姑娘,我们只知道她叫“着”,连姓都不清楚。
人偶师成年之后会有技艺比赛,你在一门一派的地位,便看这次的成绩。那时候大多数人偶师的天赋就定了,能到什么高度,几乎也就在那时候就定下了,说来惭愧,”浣娘不好意思的笑笑,“我只做出了下等人偶,这在月源门都算不上是好的成绩,但是我年少时常常这样安慰自己,还有大批连活人偶都做不出来的同门,他们的生活,必定要比我艰难一些。
问题就出在我那时爱慕上了一个做出中等人偶的同门,那是个个子不高的少年,有些怪癖,做人偶的时候,喜欢乱发脾气自言自语,似有癔症一般。族内很多姑娘都瞧不上他,偏我觉得,他做的人偶实在是好看。摇着折扇过来与我的人偶说话的时候,我定是和我的人偶一样只会呆呆的偷瞧,话也不会说。
我的族亲替我去说亲,我本以为此事是能成的,我相信以我的天赋,熬上一辈子,或许也是能做出中等人偶来,再或者,我能做出一屋子下等人偶,也算是个营生,外面也有许多贫苦人愿意买下等人偶帮着做活。
结果他将我的婚书当众撕碎,将我狠狠的羞辱了一遍。这么多年了,他说的一句话我记得特别清楚,他告诉我说:下等和中等之间,隔着的不是一句话一场姻缘,隔着的是山是海,是过不去的鸿沟。我与他攀扯,是在自取其辱。
我在那个时候颜面尽失,但是也算是大彻大悟。我搬离了门内,自己在山脚下盖了一间小房子,没日没夜的雕刻人偶,我也算潜心经营了十多年,也没出什么结果,一来我必须承认自己天赋有限,二来,天赋高的人,大约诸事都比较随心,我能力有限,就经常要为了生计名声苦恼,心境也到不了什么境界。
转折就是十几年后的一天,有一日,我在山里救下了一个被狼追的小少年,大约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那个少年告诉我,他也是人偶师,只是家境贫寒,父母双亡,学不了好手艺。我见他可怜,便打算教他些入门的技法,好让他至少能与我一样,做个下等人偶师,不必被赶下山去做营生。谁知道那个少年却天赋极强,我那时做坏了许多次人偶,就扔在了后院里,少年在跟我学了基本技法之后,就与我说用那些坏掉的人偶练手,我随他去了,谁知道,他竟把那些坏掉的人偶全部救活了。我实在是没法相信,他最后选了十三个残次品,做出了十一个中等人偶,两个上等人偶。他的手艺没有任何缺陷,一刀一刀克制的不像是个人,就连我们这一辈那个叫着的姑娘,也没有他这样显赫的成绩。
我瞧他就跟见到神一般,他不常说话,我带着那些人偶去卖,他跟我一起也只是默默站在一边,他一双手就宛如我的信仰,我舍不得他做任何的事情,我们最后商议好了,那两个上等人偶便留在家里帮我们做活计,我们成了一家四口,孤寂的小院里常常传来笑声,那两个上等人偶日常行为举止真是像个人,他们跟他比对我亲近,他们之间有许多默契有时都不用他说话,人偶就能知道他要喝茶还是扇凉,这等默契是我达不到的。我也理解,毕竟是他创造了他们。
他真是极听我的话,我带着他去山里走,摸索树木土地,教他在月光下打坐,他什么都听我的,我带他去当年拒我婚约的中等人偶师那里去出气,他也随我去,只乖乖的跟在我后面,唤我姐姐,我教出了一个天赋极高的孩子,仙姑,不瞒你说,我到现在想起此事,都会觉得心是满的,这是我人生第一得意事,我恨不能讲这件事情说与全天底下的人听。
从中等人偶师家里出来那一日,我与他坐在面馆里吃面,他略略吃了几口便罢了,坐在一边等我,我满心欢喜地吃了一整碗面,高兴的与他叫嚷,吐一口这多年的恶气,他也只是瞧着我温柔的笑,真的,他只要瞧着我笑,我便觉得心里跟开满了花一般。
后来时间过的快极了,他很快便成年要去参加技艺大赛了,按我私心,其实想让他推后一年再去,他这一去,必定是一鸣惊人,或是在门内担任长老,或是独立出来营生,都是要与我分离的。但是我不敢说,怕他不开心,只得暗暗祈祷,若他心里有我,或许愿意放弃这些名利,回小院来陪我。
慕追果然一鸣惊人,只是他没留在月源门,长老之前让我与他说道过,他没听进去,他去了山上大的门派,他在里面做了长老。
那半年我时常见不到他,实在想念的紧,偶尔也会派些我自己做的下等人偶去找他送信,他也会回复,逢年过节也会跟我一起在小院过,但是从那一年春节起,他开始有了心事,时常自己在院子里对着月亮发呆。我那时候能感觉出来他对我的疏远,只是那时候我还痴心妄想的祈求,他对月思念的人,一定要是我。
仙姑,我与他在小院里待了十几年,他成年前的衣食住行都是我一手打点的,我满心都是他,我恨不得把月亮摘下来赠与他一人。可他只过了半年,便要成亲了。
此事不是他说与我听的,是有一日我们上街,他带走的那只上等人偶说与我听的,那只人偶兴冲冲地将此事说与我听,大约是想让我一起来庆祝。
我惊闻噩耗,从那时开始心灰意冷,身体突然坏了下去,不到半年,便成了现在的样子。你瞧我从前的模样,大约能从我的手上看出些端倪,是我发现自己枯坏的太厉害,在没有殃及到双手的时候,我求族内长辈给我扎了针,才保住了一双手。
我后来见过他爱慕的女子,那个女子喜爱随身拿着削木刀在指尖转悠,高束的发,喜欢穿橘色衣衫,生的极其玲珑剔透,最主要的是,她雕出来的人偶,比她要美上百倍——她姓沈,单字着。
若不是慕追,恐怕我大抵是没有机会和沈着一桌吃饭的,人偶师这一代不世出的天才,竟然只比慕追大了一岁。我瞧着他们郎才女貌真是般配,可是我呢,我算什么呢?明明是我先发现的慕追,也是我先心悦与他,沈着一出来,便夺走了他所有的目光。”
浣娘忍不住,颜面痛哭起来。
月上中天了,方六梨站起来看了一眼月亮,月亮应该也会觉得有些难过,她见过这么多痴男怨女的眼泪。
浣娘的一本正经支撑着她讲完了故事,然后她彻底崩了,伏在桌子上哭了一个时辰有余了。
方六梨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看着月亮出神,浣娘趴在桌子上,月光照耀着她,却是有灵气从她体内升起,与月光融为一体,常人都是吸取月之精华,像浣娘这样虚弱的人,在月下反而会被反噬。浣娘灵气在不动声色地溃散,方六梨悄无声息地捏了个诀,灵气不再溃散了,但她保的了浣娘今日,保不了明日。
方六梨从怀里掏了一把镜子出来,调整角度对着浣娘,直到浣娘的身影全部都在镜子里,方六梨抬手对着镜子捏了一个诀。
镜像中轻轻拨了自己额边发坏笑的女孩子转动着手里的削木刀,忽的将刀扔向了一个精致异常的男人。
慕追用两指捏住了刀,将沈着拉过来贴在他胸上笑。
慕追对浣娘不常笑,原来不是他不会,是人不对。
方六梨扣下镜子,拿过小茶杯转动着玩,一会儿,她将茶杯扶住,对浣娘说:“你求什么?”
方六梨的话里有探究的意思,她私心里盼望着,浣娘与她说,恢复和慕追在小院的生活,他们二人和两个人偶的四口之家。
结果浣娘抬起头来,她咬着牙,恨恨地说:我求他。
方六梨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但是面上却笑盈盈的。
“可以,此事不难解,我可在梦里帮你完成,你便在此一等罢,我先去睡了。”
方六梨刚踏进主屋,就瞧见丁昭明抱着心念的符纸针法窝在一个小角落里盯着她进门,吓得一哆嗦。方六梨这才想到,他也是到了要醒的时候了。
方六梨伸手把心念接过来,用一只眼里偷瞄了一下,见心念还在恢复,便将符纸挂在了自己床头,对着丁昭明道:“若是饿了,南厢房的炉子还是能烙饼。”
丁昭明经过一日一夜,身上的戾气虽已经消散大半,但是对着方六梨还有有些忌讳,只忍着浑身的疼痛作了一个揖,道:“多谢姐姐。”
方六梨笑说:“说实话,我竟分不出来是你身上大妖的气息让你变得柔和,还是你原来便是柔和的,大妖的气息让你暴戾。罢了罢了,人是最难懂的,不过,比起你生气发狂的样子,我还是喜欢你如今温顺有礼的模样。”
说完,大摇大摆的进了内室。
丁昭明在院中靠着梨花树站了一会,院中间还有个雕木头的枯瘦女人,他竟也不觉得雕木蹭蹭的声音烦,反倒是中间还给她换了一次茶水。
今日的月光非常柔和,丁昭明想起方才方六梨的话“我喜欢你现在温顺有礼的模样”,好似若有若无的,他闻到了一股桂花香,然后不知怎的,他轻轻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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