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耳老妖过了一日一夜都没回来,赤尧自然是跟他在一起,丁昭明眼见方六梨早上送走了浣娘,接着就从主屋搬了一个坛子出来,掀开泥封的盖子,里面出来一个有着银色眼珠子的小妖。他们二人在桃树的断茬下站了许久,叽叽咕咕地讨论着什么,不多会,丁昭明再回来,就瞧见银色眼珠子的小妖不见了,院子里重新长上了一颗桃树。
丁昭明早上在桃树边来来回回转了几圈,方六梨躺在躺椅上打哈欠,看见丁昭明玩的起劲,就问了一句:“丁公子你瞧什么呢?”
丁昭明顿了一瞬,看见方六梨确实是无聊的托着腮打着哈欠跟自己搭话,大约没有想拿符贴他的心思,故意用一种欢快的口气试探着说:“姐姐,这树昨儿明明拦腰折断了,今日怎的又完好如初了,身上连一点伤痕都没有,姐姐莫不是会枯木逢春之术?”
方六梨手里握了一把团扇,站起来,将捏团扇的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捏成兰花指,大拇指垫在下巴上说道:“你把我想的太厉害了些,院里有个小妖,叫子鹿,他天生会一种术法,可将世界上所有的东西制出仿制品,如今这棵树,是我托他照着昨儿树的模样仿制的。”
后来一下午无话,方六梨突然在院子里支了一架织布机,旁边又按上了三五小几,七八张凳子又抱来了细线花样子,对着比着像是要做衣裳的模样。丁昭明和铜精坐在门口喝茶,见状,铜精多嘴问了一句:“主子,好端端的怎么想起织布来了?”
方六梨苦恼道:“前些日子我私自把心念的衣裳给了槐树下那女鬼,如今心念约莫要醒了,却没衣服穿了,少不得我现给她做一身。”
丁昭明笑道:“姐姐,要做成一件衣裳,要有布,染好了绣上花样子,在按照制衣之人的身材量身剪裁,再缝合起来,缀上扣子腰带,若要袖子衣领讲究些更是难做,最后浆洗了才能上身,这中间,少则十天半月,多了三两月都是有的,姐姐情等着人家要穿了才开始织布,这就好比见了鱼开始织网,下了雪开始采蓑,必定是赶不上了罢。”
方六梨依旧从主屋抱大堆丝线出来,堆在院子里,边干边说道:“你说的十分有道理,若我一人做,指定是晚了的,但若有帮手,再略使点手段,三两日估计是差不多的。”
这般说着,东西也都安置的差不多了,方六梨从偏房请出香炉来,放在院子中间点着了,香烟直上,方六梨作揖道:“几位姐姐,就开始吧。”
铜精道:“主子,你同谁说话呢?”
正说着,就见院子里的织布机开始吱呀呀作响,竟然自己动了起来,再瞧那地上,丝线开始自己整理起来了,笔墨自己开始画样子了,一时间空无一人,却像是有七八双手在做活,只吓得门边那两人眼睛都直了。
“这这这……”
方六梨得意道:“我请了百年间最厉害的十位苏绣高手,现如今织布的这位曾经在人间皇宫里给皇帝做衣裳的,有这几位姐姐辛劳,什么不成的。”
定界阁一时间诡异地热闹起来,各种物件有条不紊地摆动着,方六梨热心的穿梭在这中间,东边递杯水,西边扯跟线,南边再对着自己画画样子的毛笔指点两句,北边对着软尺笔画心念的尺寸,热热闹闹的忙了半下午才算完。
夕阳西下,方六梨几番作揖,送走了没人见过的绣娘们,又再三叮嘱她们明儿千万要来,休息了半晌,内心颇为满足,便难得过来与俩人一块儿磨牙。
“丁公子不如说说你大哥?”
丁昭明摸不清楚方六梨的想法,只拣了几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说道:“我哥掌管族内事务已经百年多了,在我族内,说起我父王,众妖大多是不服的,但是说起我哥,众人便是又敬又怕,他极为勤勉,因苍山之前祸乱,如今不免治下严格了些,但他又公正且明察秋毫,让大家不好说什么,自他接手苍山以来,族内大妖无不对他马首是瞻,极会收服人心。”
“我与他关系不好,他平日里不让我出门,也不大让我与旁人说话。”
“这些年似乎是与天族太子走的近,旁的我也不清楚了。”
方六梨往嘴里送了一颗糖,佯装无意地说道:“书上说赤尧生的实在是好看,面如桃花,眉如墨染,一双深凹进去的桃花眼水光盈盈,低头抬头之间风情四溢,一双唇不染而红,嘴角总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若真笑起来,又如满园花开,春情洋溢,我瞧着,倒是有些夸大其词了。”
丁昭明与铜精对视了一眼,才硬着头皮讪笑道:“姐姐,你都看的这样仔细了,自然心里也是认可的,我虽觉得这兄长不友不慈,但是样貌上确实是出挑的。”
方六梨又看了一眼铜精,铜精坏笑道:“主子,我瞧这赤尧妖君虽行为上鲁莽了些,但是确实生的极好,主子要是喜欢,倒是也可以——”
谁料方六梨一听这话,只气轰然起身,重重的喘着粗气,嘴里恨恨道:“封河!我与你没完!”
说完,便急急地冲到了南厢房,紧接着里面就传来哧哧地挪大鼎的声音,丁昭明连忙跟了去,就见方六梨对着大鼎下的那个深坑,头朝下,恨不能将整个人都埋在了里面,只听一阵刺耳的声浪,便听到方六梨超下大喊:“封河!你给我滚上来!”
冥府出了点事,据说是有些地方地震了,忘川水掀翻了渡船,吓哭了不少鬼,来报的人吓得不行,战战兢兢扣殿道:“冥王,属下着实不知为何地底还会地震,可属下所言句句属实。”
不多会,冥王殿里便传来封河的声音:“一切如旧,不必理会。”
那人又冒着冷汗去了。
合兽从书案上抬起头来,转了转酸了的手腕子,小心翼翼地朝封河道:“王上不去瞧瞧?”
封河正躺在贵妃椅上吃葡萄,闻言头都没抬,只悠闲地笑道:“不必去,必定是定界阁的缘故,阿梨啊,终于发现我给她施障眼法了。”
定界阁那边,门口两兄弟还在骂。
“我就说那个谁,就不是什么那个什么!他就是那个什么很多年了,当我不知道呢!”
丁昭明听着实在是难受,只得宽慰道:“铜兄,既然一个字也不能骂,不然咱们就不骂了吧。”
“不行!骂不出来我实在是难受,你看给主子气的!”
“那万一在心里骂也会遭天谴呢?”
“……”
“不然我们聊聊昨夜那个人偶师吧。”
“嗯,那就聊!但是我不是怕他,我就是——”
“就是好奇!”
“对,就是好奇!实在不知道昨夜主人做了什么,今日早上,我见那个人偶师千恩万谢地走了,脸上堆满笑意的模样像是年轻了十几岁,果然爱情是女人最好的不老药。走之前,她还给主人塞了一个人偶,比着主人的身形样貌刻的,并让主人放心,这人偶是小的,且在月光下断过刻,成不了活人偶,让主人拿着玩的。”
丁昭明说道:“姐姐一会气完了应该就会去南厢房看众生相了,到时候我讲给你听。”
然话一说完,丁昭明便在心里打了个突,万一下午赤尧杀过来可怎么好?
铜精乐道:“真的?那是好的。既然你这样义气,我便回报你一二,你既担心你大哥,我便将如今你大哥的境况跟你讲一下。”
丁昭明笑道:“倒也没有十分担心。”
铜精道:“你们兄弟还真是奇怪,可我话起来了,就不想收回去了,我还是讲给你听吧。”
丁昭明点点头。
“跟你大哥在一起的是个老前辈,我听主人叫他羊耳老妖。老前辈吧,怪吓人的,”铜精咋舌道,似乎回忆起了当年羊耳能治小孩夜啼的风光岁月,“羊耳老前辈身上有两件事十分有名,一是狼妖出身,喜爱吃妖吃人,生性狡诈狠辣,杀人无数。二是他寿命十分之长。丁公子,你知道妖是有寿命壁垒的,大约就是千岁,千岁之后,能封神成仙的都走了,碰上不能的,也就老死了,这是妖的天道。天道在头上压着,妖们大多也默认了这个事实,千岁不死,就会有天道追杀,便是天雷劫。你也知道,妖在雷劫面前脆弱的不堪一击,故以世间很少会有千岁往上的妖。羊耳就是例外,他活了四千多年来,他的寿命,估计除了他自己,也只有主人算的清楚。
起初羊耳前辈一直躲在山里,不出来露面,很少有人知道有这么一只妖,待他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两千三百多岁的寿命了,传说羊耳前辈身上有长寿的秘诀,就是无人知道是什么。不过我做过猜测……”铜精特意买了个关子。
丁昭明好奇道:“铜兄你猜测什么?”
铜精这才接着道:“羊耳前辈的修炼的地方叫大时山,相传那里曾是龙妖上神的修炼之处,古夫和白塍都在那里居住过,三位上神虽都早早神陨了,说不定灵气还在,这才养着养耳前辈千年不死。”
只是灵气?丁昭明被铜精的话逗的笑出声来:“铜兄这话便没有道理了,再厉害的神,也不能仅凭灵气就能养活一个妖一千多年,更何况,大时山上肯定有其他的妖,怎的只有羊耳老前辈一人长生了,我觉得羊耳老前辈,肯定还有过其他仙缘。”
铜精被噎的说不出话来,索性抱着胳膊背对着丁昭明不讲了。丁昭明也不恼,自己也泥滩一样斜倚在门框上,慢慢地品着茶,这样对峙了半刻钟,铜精自己忍不住了,又回过身来继续絮叨。
“我可不是为了说给你听,我是觉得话不说完心里难受。羊耳前辈两千多岁才出世,心性单纯,随欲而为,再加上山中修炼了两千多年,法术修为上无人可望其项背,所以便不懂收敛,想做什么做什么,才发展到最后杀人无数,妖界震怒,一起追杀他。他声名大噪之时,天雷也跟着来了,当他开始明白自己的危险的时候,冥界也不敢收他,他便成了一直遭人追杀的异类,天地不容,求死无门。”
丁昭明听的入迷,忙道:“后来呢?”
“后来主子就收留他了,把他关在坛子里关了一千多年,若不是你大哥那日太不依不饶了,主子也不会放他出来。”
丁昭明道:“既是个祸害,待我大哥事情平了,姐姐应还会将他封印起来吧。”
铜精摇摇头,道:“你不懂主子,她自来是可一不可再,一件事不做两次,况且封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主子一贯嫌麻烦,定界阁已经庇佑了养耳前辈这些年来了,这一次,是要放他自由了。”
方六梨气了半晌,终于是自己将那层障眼法去掉了,心气才顺过来了,事情刚一做完,出门去看,就见照例有饼放在她手边,方六梨打了个哈欠,开始吃饼,丁昭明拿了个小锄头,在桃树下窸窸窣窣的不知道做什么。
方六梨吃好了,起身走了两步,一挥手,面前便出现了一张矮几,矮几上放了一本空白的书和一只毛笔,矮几下面有个小蒲团。方六梨坐在小蒲团上,一手卷起书,一手拿着毛笔,拿着毛笔的手垫在了下巴下面,方六梨自言自语道:“写什么好呢?”
半晌想不出话来,便歪头问丁昭明:“丁公子你做什么呢?”
丁昭明从桃花树下直起腰来,笑道:“姐姐,我哥哥将它砍坏了,我心有愧疚,不知道做什么,便想着给它施施肥做弥补,我听书上说,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故以我收集来一些桃花花瓣,埋在它树下。”
方六梨笑出了声:“丁公子倒是文雅。”
说完,抬笔在书上写道:丁昭明桃树下葬花。
果然,笔未抬,字就没了。方六梨也无所谓,继续在书上写,昨夜有人偶师寻来,唤名浣娘……
方六梨也不知写了多久,她觉得将这件事情写完了,便放在书笔,起身伸了伸懒腰,书上还是空白的。方六梨看到铜精开了门,在门口坐着,丁昭明取了心念的符纸出来,挂在树上,却不见丁昭明人,四处一打量,发现他正守在南厢房门口。
方六梨一瞧过来,丁昭明就笑意盈盈地将南厢房的门打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铜精更是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方六梨瞧着这二人,又瞧了瞧心念,一时间有些恍惚,笑着自言自语道:“若不是外面还有个随时要打上门里的少妖王,我就要以为我们还在过以前的日子呢。”
铜精接道:“主人放心,他再来,我还给他打走了,绝不让主人烦心。”
方六梨不理铜精,自己掰着指头算,说道:“浣娘的小院里是一家四口,我们也是。”
丁昭明闻言若有所思起来,直到方六梨进了南厢房,朝他道:“丁公子过来帮着浇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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