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启祥宫内，霍虞音与杨令瑰一齐进了内殿。霍虞音脱掉朝服，杨令瑰上来接过，捎间内的桌案上有宣纸与笔墨，霍虞音就轻车熟路走了过去，拿起案桌上的毛笔，开始练字。

杨令瑰瞥了她一眼，然后回身去吩咐人泡茶，还有准备她刚刚提起的南诏国红柚。半晌，她接过茶盏，然后将殿内所有人都清了下去，独自端了送过去。

“陛下，先喝杯茶吧。”杨令瑰脸上轻扬笑容，说道。

霍虞音写了一个“朝”字，笔锋有力，隽永飘逸，她站在那里，正端地欣赏纸上的字迹，并未抬头，只淡声道：“先放着吧。”

杨令瑰讪了下，说了声是，将杯盏放在她旁边，然后静静地立在一旁陪着她。

“宝慈殿里这两日，可有什么消息？”霍虞音忽然开口问她，“太后私下里见了柔仪殿内楚宁从楚国带来的贴身婢女碧茴，你可知道，她们说了什么？”

杨令瑰轻垂下眼眸，知晓她今日来，依旧是为了杨太后，她轻声开口，也并不隐忍任何：“近来确有两件事。一件是，太后的确是有意拉拢那位楚国公主，明里暗里对那小宫女打探了许多，只不过，那丫头嘴严得很，倒也没有透露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霍虞音对此并不意外，那宫女碧茴是特训了的，连宋盛荣的镇戎司酷刑都没让她吐出什么来，又何况一个尚不清楚来意的杨太后。她又问：“第二件呢？”

杨令瑰略犹豫，道：“第二件，是太后前日里在内宫召见了父亲。”

霍虞音抬头，瞥了她一眼，低头继续问：“是什么事？”

杨令瑰的父亲杨太尉，是当今杨太后的亲兄长。

太后也是她的亲姑姑，为了禁宫内廷的权力能在杨氏的手中，太后亲自向皇帝举荐她，成了后宫的容妃娘娘，而后能时时刻刻向她汇报皇帝的消息。

可却无人知晓，她是真的爱上了霍虞音。

她们从小相识，她更是知晓她最重要的秘密。成为她的容妃，其实心底最深处，她也是高兴的。为了与她更贴近一步，她在母家与她之间，终究是靠向了她。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头来究竟值不值得，可是从爱上她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像是扑向火焰的飞蛾，再没有了任何退路。

杨令瑰轻轻启唇，开口告诉她说：“太后召见父亲，是商议要成阳公主还朝一事。”

霍虞音轻愣，她倒是忘记了这一件事。

沉吟片刻，她牵唇笑了下，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的意味，淡声道：“一别五年，连戎狄王也换了人做，成阳，倒也是该还朝了。”

说来，这位成阳公主，是她的父皇母后掌心里疼爱长大的明珠，一生顺遂，却只有婚姻坎坷。

五年前，杨太后的独女成阳公主霍怀瑾年仅十六，和亲嫁给了年逾四十的戎狄老可汗，而后两年，老可汗暴毙身亡，老可汗的儿子新可汗登基，按照戎狄的习俗，成阳公主又必须嫁给新可汗。可到底是命里带煞，不过三年，新戎狄王再次暴毙，换了他的亲哥哥来做。

五年时间，她成了两朝之妇。

到如今，也不过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只要回来，她依旧是这大祁最尊贵的成阳长公主，也依旧是貌美如花的年纪，照样拥有无虞的后半生。

霍虞音对这位同父异母的妹妹，倒并没有过多想法。相反的，她出降后的遭遇，霍虞音倒对她生出些许的同情来。

其实，她对杨氏一族都无甚什么敌意。她母亲生她的时候难产而死，她的父皇续弦立杨氏为后，也无可厚非，那肃王算是她的弟弟，成阳是她的妹妹，虽然他们三人，都并不是同一个母亲，可到底，他们的身上还是流着一样的血。

只是天家向来亲情淡薄，如果相安无事，她自然不会对他们多加刁难，相反的，她会保她的弟弟妹妹们一生荣华富贵。可如果，他们要联手来打她的主意，她也不怕去提着尖刀，一个一个亲手结果了他们。

帝王天生是孤家寡人，前半生里，她没有受过什么天伦之乐的亲情，所以后半生里，这些于她而言，其实并不重要。

她要的，只是这大祁无上的权力。更甚者，是整个中原的权力掌控。

霍虞音没有在启祥宫多停留，只在桌案上留下“朝阳”二字，便离开了。

杨令瑰站在门前送她离开，直至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

她回身深深望了一眼，看着桌案旁的那盏连动也未动的正山小种，半月前，她曾说过味道好来着，大约也是随口一句吧，可她却上了心，时时刻刻都备着等她来。

丫鬟苏叶端着漆盘从游廊外走过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内殿，问道：“娘娘，陛下呢？奴婢刚剥好的这红柚。”

杨令瑰看着她端着的漆盘，红柚如宝石剔透，阳光暖暖照射过来，心却在一瞬间凉到谷底。她淡声道：“端下去吧。”

苏叶瞥见她神色怔忡，抿了抿唇只应声道是，没有再说什么。

阖宫上下，谁人不知道，当今陛下整个内宫里最宠爱的就是她们的容妃娘娘，外人看着多光鲜亮丽，可只有她们贴身伺候的人里才知道，这位容妃娘娘其实并不开心。

可是，他们这位俊美皇帝，后宫嫔妃虽然不少，可对谁都是冷冷淡淡的。她们娘娘，已经算是荣宠之至了。如果连她也不开心，那大概宫里盛传的，陛下独独宠幸镇戎司指挥使大人宋盛荣，就有七八分可信了。

杨令瑰突然想起来，清晨没能向那位新皇后请安，想着于礼制不合，遂道：“东西先不动，随我先去柔仪殿向皇后请安吧。”

早晨，太后故意要她送皇后回宫，一来是要给新皇后使下马威，二来，她也知道，太后是她与皇后拉进关系，以此去打探这位新皇后的来历。

苏叶站在廊庑下，狐疑地说：“可是娘娘，陛下不是吩咐了，皇后身子不适，不叫六宫的人去请安么？”

杨令瑰道：“话是这么说，可到底她是皇后，昨日又是封后大典，不去一趟，终究是不好。陛下大概也是这么随口一说。”

苏叶抿了下嘴，道：“照理是这样。不过昨夜里，柔仪殿里倒也传了医女进去。”

杨令瑰听见她这话，神色忽然愣了下，她问道：“昨夜柔仪殿里传了医女？我怎么不知？”

苏叶点点头，道：“是呀，我是听柔仪殿外二门上一个小公公说的，娘娘没问，所以我也没想起来。”

杨令瑰沉默下来，她想起一早在宝慈殿门口，霍虞音说的那句话，说皇后折腾了半宿，原来是因病所致，照这么说，大约昨晚帝后大婚，或许根本没有圆房？

是了，她糊涂了，霍虞音的身份不能泄露，那楚国公主，是敌是友尚还不能知道，霍虞音又怎么可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她无声失笑起来，一时间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苏叶见她笑，心情也在一瞬间转好，她笑着附和道：“娘娘其实不必担心，奴婢猜这位皇后，是不是有隐疾在身，她刚来两三个月，就大病小灾不断，将来一定是不好生养的。娘娘何不听太后的，抓紧时机，替陛下提早生一个小皇子，将来那就是陛下的长子，立储立后都是后招。再说，那皇后是楚国的人，陛下一定忌惮，不肯要一个有别国血脉的太子。”

杨令瑰听见苏叶的话，面上一红，转头看向她嗔道：“你个小蹄子，胡乱说什么？！”

苏叶见她不好意思，也嘿嘿笑了两声，小声地说：“娘娘其实不用害羞，奴婢分析的，才都是正理儿呢！”

杨令瑰再不好意思了，“去去去，要死了，想是你想嫁人了，赶明儿我就送你出去。”

苏叶知她是害羞，她和小姐从小一起长大，她的心思，她也一直都知道。册封容妃虽然是太后的意思，却也是合她的心意的。

“那奴婢就先去准备准备，和您一块儿去柔仪殿。”

杨令瑰站在阳光里，感受着那光芒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她发了好一会的怔，脑子里不断地回想着苏叶刚刚说的话。

她是女儿家当天子，即便年轻，可将来百年之后，到底还是需要继承人的。她也听说过，这世道有女人与女人生孩子的办法，如果自己真的能替她生一个孩子，或许也可以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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